大唐天寶四載十一月初六,遼東旅順,寒風凜冽。
南霽雲神情冷竣,他起牀之後第一件事,便是來到營地之外的河溝前。
當初選擇營地之時,就考慮過淡水的問題,故此選擇了靠近河溝之處。現在雖然已經打井,河溝仍然是水源補充之一。他到這裡看了看,河溝已經完全凍結實了。
南霽雲的眉頭皺緊,召人問道:“海上情形如何?”
“浮冰又多了些,不過離水道還遠。”
“冰封之時,怕是大戰開始之際。”他喃喃自語了一聲,目中憂色更甚。
善直與葉英帶來的消息,經過他們幾人反覆確認,已經證實了。衆人商議的結果,卑沙城的泉蓋洪如此做派,原因有二。
其一是逼迫旅順自潰,泉蓋洪雖然能聚攏數千兵馬,但若能讓旅順不戰自潰,他直接得到這塊地盤那是最好的。其二便是待海中水道冰封,水道冰封之後,旅順就算有大唐支持,急切間也不可能得到援軍。等海冰融化海道重開,戰局已定,以泉蓋洪對大唐的瞭解,這時大唐便是有心報復,也會先捏着鼻子承認現實。
這才讓旅順有了緩衝之機,泉蓋洪並不怕大唐藉着這緩衝之機給旅順支持,因爲戰事還未起呢,大唐就是派來幾千士兵,也不可能在旅順長期駐守——那附近的糧食支撐不住一支龐大的軍隊。
“也不知郎君何時能回來……”南霽雲不怕泉蓋洪的攻擊,但他自家人知自家事,自己是臨陣破敵的勇將,三軍之膽,卻不是坐鎮指揮的元帥,不是三軍之魂。
唯有葉暢,方能當此任。
就在他琢磨的時候,忽然聽得外邊歡呼之聲,他皺眉起身,如今旅順按照葉暢離開時的安排,已經進入所謂二等戰備狀態,怎麼會有歡呼之聲?
緊接着,他便聽得腳步聲,然後,葉暢在數人護衛之下,出現在他面前。
“二哥,我回來了”看到驚喜滿臉的南霽雲,葉暢笑道。
“你可總算回來了”南霽雲長吁了口氣:“信使可曾將消息傳給你?”
“中途大約是錯過了,不過到了登州,我也聽得了消息。”葉暢笑道:“區區卑沙城罷了,有何可懼”
見他一副自信滿滿的模樣,南霽雲有些訝然。
“與我說說如今情形吧,可曾發生了衝突?”
“我們是十月初五得到善直四弟傳來的消息,但在這之前,已經感覺到不對,派往北邊市易的人或被劫或被驅,故此當時我們便進入三等戰略,我抽調了二十人,組成四支遊騎,往來於崴子寨之外,又暫時中止這邊的部分建設,轉而去築崴子寨。善直四弟回來之後,我便請他去崴子寨駐守,同去的尚有一百人。”
崴子寨被奪去之後,便給葉暢放棄了。他將寨民全部遷到了旅順,而在那邊只設了一個二十人的哨所。如今南霽雲又增派了一百人,在那邊就有一百二十人——雖然不多,可都是敢戰能戰之士,等閒幾百人圍攻,很難破寨。
“崴子寨好,地勢險要,若卑沙城來攻我,必然要經過此處。”葉暢點頭道。
當初南霽雲破崴子寨乃是用計,若不是將崴子寨的王乃誘出、再裝扮成北來的客商,也沒有那麼容易進寨。如今崴子寨經過加固,葉暢也贊成將主戰場設於此處,總勝過在旅順開仗。
“如今秋收已畢,我又在都裡徵民兵操演,都裡有民兵三百,足夠自衛之需。”南霽雲又道。
這是旅順的第二道防線,而且都裡與旅順近,兩鎮可以互爲犄角。不過所謂民兵三百,顯然就是些當地漢人,雖然遼東漢人戰力也可觀,終究不可與真正軍士相比。
“然後就是旅順,有護軍二百,民兵七百。”南霽雲低聲道:“十一郎,護軍人數,還是太少了”
根據如今旅順的制度,南霽雲雖然可以在葉暢離開的時候執掌軍政,但卻只有調兵之權,而無徵兵之權。因此雖然明知兵力少,旅順的護軍仍然只有葉暢離開時的二百,倒是民兵,將全部適齡精壯都編了進去。
護軍加民兵,一共是一千三百人,加上游騎之類,不足一千四百,這已經是旅順能調得出的極限。雖說如今旅順、都裡等全部加起來有近七千人,可畢竟還有婦孺老弱,另外亦有一些人不宜上戰場。
“這些事情暫且放下不說,糧食呢,我們的糧食夠不夠?”葉暢問道。
南霽雲又報了存糧的數據,葉暢頓時放寬了心。
他們的存糧主要有兩個來路,一是都裡本地所產和繳獲所得,另一則是從登州、萊州購來的糧。兩者相加,足夠萬人半年之需,這樣一來,支撐到來年秋收雖尚不足,但至少半年內不用擔心糧食問題。
“我去時西邊鹽場呢?旅順灣內冬季亦不結冰,魚類當喜聚於此過冬,魚肉亦不無小補,再以鹽場產鹽醃漬,可以較長時間保存了。”
“鹽場產了一批鹽,數量雖是不多,但足夠用了,只是如今海冰漸成,估計再有鹽就需要來春了。”
“有糧有錢,卑沙城何足懼也”葉暢笑道。
“無兵甲啊”南霽雲無奈地道。
困擾旅順最大的問題,就在於沒有兵器、盔甲。卑沙城中甲士能夠湊得出三百來,加上着皮甲者,數量有一千五百,而旅順全部盔甲加起來是五十五副,包括葉暢自己帶來的二十副和從都裡繳獲的三十五副。堪用的武器也只有六百餘件,其中弓多些,有三百餘,這與附近多獵人有關。絕大多數民兵,如今都是使用木棒竹槍,這等裝備,如何去與對方較量
“這個問題,你可以放心,很快就會有一批甲兵送來,沈同,你說是不是
葉暢轉向身邊的一個人,南霽雲看着這個四十餘歲的漢子,心裡暗暗一愣,這人他絕對不曾見過,可聽葉暢的口氣,似乎與他很熟悉。
“家主人可以贈送郎君甲一百副。”被稱爲沈同的男子聲音略有些沙啞:“弓五十,刀槍槊劍五百。”
南霽雲愕然看向葉暢,這廝好大的口氣
“這位沈壯士,乃是洛陽城中沈郎君臂膀心腹,此次來,便是給我們送甲兵的。”葉暢泰然自若地道:“過會兒他便啓程,去桃花浦取甲兵,少則三天,多則五日,便可歸來。”
南霽雲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沈溪派來的
沈溪之父乃大門藝,爲渤海王子,只因與兄長反目,逃歸大唐,而且曾經督軍欲徵渤海,在遼東藏着幾百副甲兵,再正常不過。但一口氣拿出一百副甲,也是相當大的氣魄了。
“除此之外,沈壯士,還有一事要煩勞你,請你在卑沙城以北廣佈謠言,就說契丹人慾入遼東”
“呃?”沈同愣了一下,臉色頓時變了,焦急地問道:“葉郎君,此事是真是假?”
“不論是真是假,你先散佈出去再說。”葉暢笑道。
契丹人慾入遼東,那麼整個遼東的局勢必然發生大變,渤海國絕對不會坐視,而大唐之兵也肯定隨之而來。那樣的話,卑沙城等遼東諸城,必然倍感壓力,羣議紛紛中,原本就不是集權的各部各懷心思,這樣卑沙城很難集中力量來進行南征。甚至可以這樣說,原本卑沙城能調動各部湊齊四五千兵馬的,如今最多隻能派出一半。
想明白這一點之後,沈同點了點頭:“諾”
“事不宜遲,我便不在此耽擱沈壯士歇息,船我已經安排好,總得趕在大海封凍之前將兵甲運來。”
“諾”
連應了兩聲,自有人帶着沈同離開,葉暢這時神情才肅然,頓了一頓之後又問:“過冬之事可曾安排好了。”
“啊呀……”南霽雲有些尷尬,這些時日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防備卑沙城的襲擊上,民政方面,關心得並不多。
葉暢一笑搖頭:“罷了罷了,此事我去問葉安。”
都裡鎮如今冷清了許多,一來是天色寒冷商旅不行,二來則是有關要與卑沙城開戰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
分得永業田的都裡漢人,自然是不願意再回到過去,希望旅順能夠支撐下來,可是他們一對比雙方力量,心中都覺得懸,故此一個個沉寂了許多。與他們相反,隨着葉暢擊殺高寶晟而不再趾高氣昂的高句麗人,現在卻活躍起來,一個個竊竊私語,看着漢人時,面色便有些不善。
此也在所難免,葉暢雖然頒佈“檢族令”,歸定高句麗人只要上溯五代之內有漢人血親者,無論是父族還是母族,都可以歸化爲漢人,但實際上這些高句麗人願意歸化爲漢人的並不多。
樊季勇低着頭,縮在破衣裳當中,一邊瑟瑟發抖,一邊穿過巷子。
“啊喲”
穿過巷子時,卻不小心被樹根絆了一下,他惱怒地踹了一腳樹根,咒罵了
當真是喝涼水也塞牙,時運不順了,連這樹根都欺負他,讓他摔了一跤。原本就破破爛爛的冬衣,如今更是開了大口子,變成了前後兩片。
看着撒了一地的蘆絮、布片,樊季勇當真欲哭無淚。
這件冬衣是他冬日禦寒的唯一衣裳,家中又沒有女人,他自己笨手笨腳對付了這麼久才縫上的
然後便聽得有人譏笑之聲:“樊三,看來你的全部家當就這般毀了啊。”
樊季勇向說話人望去,卻是一個高句麗人,姓張,名全準。
“張全準,你待如何?”
“要不要我售件冬衣與你啊,轉眼可就要結海冰了,若是沒有冬衣,你只怕過不完這個冬天吧。”那張全準一邊說,一邊抱着胳膊走了過來:“也不須你出高價,將你的永業田賣與我,便可以換得了。”
樊季勇頓時變色:“永業田,你這廝好大的狗膽”
“現在賣,還值一件冬衣的價錢,而且乃家翁我憐你孤苦,佃租於你,讓你有口食吃。你莫不知好歹,再過些時日,這田可就不姓樊了”
“此言怎講?”
“泉蓋刺史就要來了。”張全準冷笑了一聲。
泉蓋洪自稱積利州刺史,樊季勇盯着張全準望了一眼,又縮了縮脖子,不免有些訥訥。
他爲人膽怯,故此未曾加入民兵,只是作爲民夫苦力奉命奔走。對於泉蓋洪,他心中確實畏懼,很是擔憂旅順能不能擋得住其人。若是擋不住,他此生擁有的第一批土地,定然是保不住的。
“果真?”他問道。
“十足真”
“我……我……”樊季勇喃喃地說了兩聲,心中猶豫不決。他沒有多少見識,那二十畝永業田才分到手,收得今年的第一批糧食,原本是極高興的,還想着省吃儉用想法子說房妻子,然後傳宗結代。
“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個店了。”張全準又道。
就在這時,突然間聽得銅鑼響。
這銅鑼是連敲五聲,然後停一會,接着又是連敲五聲。按着旅順的規矩,這是召人集合之意,張全準聽得先是一驚,然後笑道:“看吧,看吧,定然是泉蓋刺史打來了”
樊季勇又猶豫了會兒,想得家中的那些糧,想到這幾個月來難得每日二餐飽飯,他一咬牙,向着鎮子西北奔去。
那邊有一塊空地,乃是鎮中漢人聚集之所。張全準在他背後吐了口口水,又高聲道:“措大短褐漢兒,就等着被凍死吧”
樊季勇停下腳步,終究還是捨不得那二十畝田,向着集合所奔去,他心中暗想:“葉參軍英武非凡,只帶一人便能殺高寶晟,如今他有千人之衆,當能擊敗卑沙城的來犯吧。”
如他一般,奔到空地的人有不少,都是漢人,也有少數胡人跑來看熱鬧打探消息的。衆人聚在一處,議論紛紛,便發覺到場的人少了四分之一。
動搖觀望者不少啊。
葉暢此時正位於觀臺之上,望着少了的人,心裡暗暗冷笑了一聲,這麼多牆頭草,當真是不曉得好歹
不過百姓趨利避害,也是人之常情,不曉得好歹,教他們曉得就是。
因爲平時每十日便演練一回的緣故,此次聚集人手,並沒有花費太多功夫,只是一刻左右,會來的人便都來了,剩餘者只怕不會出現。衆人又聽得一聲鑼響,那是靜肅的鑼令,頓時安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