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外,廣運潭碼頭上,一艘帆船緩緩靠岸。
這艘帆船乃是武陟船坊新制的快船,長不過五丈,帆槳兩用,因爲船身短小,在黃河乃至渭水中都可以穿行自如,而且船身輕,經過一些不適合航行的險灘之時,完全可以藉助人力拉縴而過。在那兩艘海船之後,葉暢便開始集中力量造這般的小船,爲的就是便於黃河上往來。至於更大的海船,他就準備到旅順再去造了。
“情形不太妙啊。”看着碼頭的人馬,葉暢苦笑着對黃衫客道。
此次回來,南霽雲他不敢帶,必須留在都裡拱衛旅順,因此便在洛陽與留在那兒的黃衫客會合。黃衫客負責在洛陽僱請願意出海的人手,同時也打探長安消息,因此葉暢如今也明白,李隆基爲何又好端端地召他回長安。
還是他那詩惹來的禍端,因爲那三首代和親公主擬詩的緣故,兩位公主和親契丹、奚的事情,朝廷也迫於衆意不再提及,但此事讓李隆基甚爲憤怒,此次召他回長安,十之八九乃是爲了此事。
葉暢得知這個消息,心裡多少有些惱怒,自己當真又是躺着中槍,李隆基自己不將自己的外孫女當回事,要送去給那些渾身腥羶味的蠻夷白睡白拱,末了造反的時候還要殺了祭旗,爲何卻要自己挨這個罵?
若不是如今還必須從登州和中原獲取人力、物資,他真想調頭就走,回旅順逍遙自在去,不去看李隆基的臉色。
“不必太在意,天子便是再發怒,也不會真把你怎麼樣,我可是聽說了,他對你去東海求仙之事,甚爲上心,畢竟……天子年邁了啊。”
葉暢點了點頭,將心中的抑鬱拋開,邁步上了碼頭。
象廣運潭這般舟車轉運的地方,自有馬車行在此設站,葉暢與黃衫客上了車之後,一行二十餘人便向長安城進發。走到中途時,卻聽得身後一陣亂,然後便是一副儀仗大搖大擺過來,按照儀制,他們就得在旁邊等着對方過去,葉暢在馬車中伸頭望去,不禁微微一愣。
他只是伸了一下頭便縮了回來,因爲那儀仗中一位引路人物,他恰恰認識
劉駱谷。
這廝引路,那儀仗所屬,就應該是如今兩鎮節度的安祿山了。
他縮回來是不想讓劉駱谷看到,卻不曾想劉駱谷眼尖,一眼便望見他,撥馬到了安祿山騎前低聲說了兩句,安祿山微微點了一下頭。
劉駱谷催馬過來,大聲道:“可是積利州葉參軍在此?安大夫着你上前拜見”
葉暢暗罵了一聲,這廝倒是眼尖,卻只能不情不願地下了馬車,步行到安祿山面前。
這是二人第二次相見,上回在修武相遇時,若不是蟲娘在,安祿山絕對會派人襲殺葉暢。不過劉駱谷送禮,暫時揭過了雙方的恩怨,故此表面上,安祿山並不象上回那樣咄咄逼人。
相反,還帶着笑意。
“葉參軍到遼東任職,爲何不去我處相見?”安祿山溫聲說道。
“雖有積利州參軍一職,實際上是聖人爲便於某行事所設,並非正職,自然不敢去見大夫。”葉暢也是微笑:“大夫虎威,某到遼東之後,更是如雷貫耳。”
安祿山哈哈大笑,又親熱地向着葉暢點頭:“葉參軍,有什麼需要安某相助的,只管開口,對了,你那邊諸夷混雜,怕是有些不穩,我給你派五百精兵去護衛,算是你襄平守捉下轄軍馬,如何?”
這就是要向葉暢手下安插人馬了,若是真給他派來了,主客之勢立易,而且其中少不得安祿山的耳目,將旅順的消息傳給安祿山。葉暢笑着道:“大夫願伸援手,葉某自是感激不盡,待回去之後,便設營立壘,只待大夫派來的強兵了”
他不拒絕,安祿山滿意地點頭,心中又覺得有些不值。
“你此時不在遼東,怎麼回長安了?”安祿山又問道。
這是明知故問,葉暢卻不知道,因此應付着答道:“陛下遣使召我回京,有何事宜,我也不知。”
“好生做,好生做,哈哈……”
安祿山大笑而去,葉暢望着他的背影,臉上的笑容漸漸收住了。
這胡兒奸詐啊。
如今在長安,葉暢已經沒有香雪海落足,不過他在長安光德坊原思孫思邈宅邊上,買了一幢宅院,雖然是不大,可住下三五十號人還是沒有問題的。到得這裡之後,葉暢首先便是去玉真觀,通過玉真長公主向李隆基表明自己已經回了長安。
接下來便是回到住處等消息了,等了兩天,李隆基還沒有派人來召他相見,倒是李林甫派了人來。
“李相公說今日下午在他府邸見我?”葉暢有些驚訝:“讓我早些去?”
來請葉暢的乃是李家老僕李肥,他與葉暢也打過不只一次交道,因此態度甚爲謙恭:“是,相公是這般吩咐的。”
葉暢捻着自己長出的幾根短鬚,略一思忖,然後點頭:“好,我午飯之後便過去。”
李林甫家的午飯甚爲豪奢,雖然李林甫沒有弄什麼雞舌宴之類的,但也是滿席珍餚,一餐花費足有數十貫之巨。
李騰空則有自己的小廚房,她吃得甚爲清淡,午飯畢後,便開始琢磨今日午後該做什麼。就在這時,卻聽得李肥的聲音傳來:“七娘子,七娘子”
“肥叔有何事?”
“今日有客來訪,相公請七娘子相陪。”
李騰空初時也不以爲意,大唐風氣開放,客人上門攜妻小女眷者常有之,每遇這等情形,主人家就會安排同樣的女眷相接待。
“是哪家的女眷?”她輕聲詢問道。
李肥沒有遲疑:“這個相公沒有吩咐老奴。”
是沒有吩咐,卻不是他不知道,李騰空聽出其中之意,不過也沒有深想。她父親隱瞞,總是有其道理的,非要去探究,反倒是不美。
“既是如此,那便請她於後園相見吧。”李騰空道。
她領着使女到了後園,李家的府邸甚大,後園假山亭榭樹木,正是女眷遊玩的好去處。李騰空未等多久,便聽得腳步聲,只是腳步聲與女子輕盈不同,沉穩有力,倒有些象是青壯男子的聲音。
李騰空訝然注目,便看到葉暢緩步走了進來。
大半年未見,葉暢黑了一些,微蓄鬍須,讓他面相看上去老練成熟了些。他出現在這裡,李騰空愕然之餘,又有些驚喜,旋即覺得羞澀難當。
她的終身大事,始終是家中的一個難題,李林甫子女甚衆,傳說中是有五十子五十女,但真正有名份的,就是七女七子,李騰空於其中最幼,也最得李林甫寵愛。李林甫一直擔憂,李騰空真的會遁入道門終身不嫁,現在看來,他甚至已經迫不及待地要向他看得入眼的青年俊彥推銷自己的女兒了。
莫非自己就如此差勁,直的愁嫁麼……自己又不是皇帝的女兒
發覺了李騰空,葉暢也是一驚,停住腳步。擅闖後園,又驚擾了人家女眷,這可是非禮大錯。他回頭看了一下,發覺引自己來的李肥悄然無聲地離開了,這個時候,葉暢的第一念頭便是“誤闖白虎堂”。
旋即他明白,李林甫就算想要設計陷害他,也用不着賠上自己女兒的名聲
“葉暢見過李娘子。”他拱手做揖:“久違了”
“你當真覺得久違了?”李騰空白了他一眼道。
“唔……說起來,今日也有給李娘子帶禮物。”李騰空的小性子,沒讓葉暢生氣,反而覺得這位一向面冷心熱的妹子生動活潑起來,因此他笑道:“只是沒有想到會在這兒遇見李娘子,故此交與了貴府管家。”
“什麼禮物?”李騰空有些好奇。
“某不說,說出來便沒有驚喜了。”
“休要以爲我和二十九貴主一般,收着你贈送的衣裳便歡喜了,我甚爲挑剔”
“呵呵,蟲娘尚年幼,自然有新衣裳就好了,不過這一年來也不大好應付,前日見着她時,可是被怪罪好幾回呢。”
李騰空與蟲娘也是相當熟悉的,甚至知道葉暢送了什麼禮物給蟲娘。如同葉暢所言,蟲娘隨着年紀增長,漸漸對衣裳、玩具之類不歡喜起來,現在她最感興趣的,是葉暢在海上的經歷。
李騰空同樣感興趣,還有遼東那邊的風土人情,兩人在後園中談起,都佯作不知李林甫這般安排的用意。
一個時辰的時間轉眼便過去了,兩人談得相當投機,李騰空淺笑垂眉,只巴不得這時間能越久越好。但就在這時,卻聽到外邊傳來咳嗽之聲,李騰空陡然驚覺,自己與葉暢似乎靠得太近了些,她便向後退了幾步,坐到了亭子當中
李肥的聲音又傳了進來:“葉郎君何在,葉郎君何在?”
“某在斯。”
“相公請葉郎君出去見客人。”
這話說得,彷彿葉暢自己不是客人一般。葉暢心裡暗暗嘀咕,李林甫難道說真是要撮合他與李騰空不成?
以葉暢對李林甫的認識,李林甫這廝走一步思三步,絕對沒有安什麼好心。便是想要撮合他與李騰空,背後只怕還有別的什麼如意算盤在打。
向李騰空道別,李騰空難得露出不捨之意,但也是一閃而過,便垂首送他出來。跟在李肥身後,葉暢到了月堂,那是李林甫接見客人的所在。
“暢然,外邊有客人來,你替我去迎接。”李林甫直呼葉暢的字,毫不客氣地指使他。
葉暢面露難色:“李相公,客人是來拜訪你的,我去迎接……”
“總不能本相親自去迎吧。”李林甫臉帶微笑:“老夫與暢然甚爲投契,老夫年長,視汝如同子侄,令汝爲老夫迎客——怎麼,莫非暢然覺得老夫不配
葉暢忍不住暗翻了一眼,你這老傢伙纔是子侄,我視你們全家都如子侄。
但是李林甫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他也不能當面翻臉,而且有便宜不佔也不是他的風格,因此他便笑道:“既是如此,以後暢有什麼麻煩,便要尋李相公這長輩幫忙了。”
“若不是老夫,以你折騰出來的種種麻煩,就是言官的彈劾,也早讓你腦袋砍了幾十次了,哪裡還容得你去遼東逍遙”李林甫喝了一聲:“咄,出去相迎,此人對你有好處”
葉暢被他趕出去迎客,到得門口,問起隨同而來的管家客人是誰,那管家笑道:“郎君只管等着就是,很快便可以見到其人了。”
果然,不片刻功夫,便聽得門房有人來稟:“御史大夫、范陽盧龍兩鎮節度使安祿山來拜謁相公”
葉暢心中頓時凜然:來見李林甫者,竟然是此人
他心念電轉,李林甫安排他來迎接安祿山,究竟是何用意。表面上看,他來迎接,確實有好處,他在遼東行事,若能得到安祿山的全力支持,可以說後顧無憂事半功倍。但李林甫哪來那麼好心,會爲他考慮?
真的只是爲了撮合他的李騰空?
若是如此,李林甫絕不可能在相位上一坐十餘年不倒。到他這個地步,不是說絕對不考慮親情,但親情絕對是次要的,他首先考慮的,還是如何穩固自己的權力地位。
無論如何,這似乎是一個……機會
葉暢沒有奢望真的獲得安祿山的全力支持,但是如果能借李林甫之勢,壓制安祿山一兩年,等自己真正站穩腳跟……若能如此,那就是再好不過了。
想到這,他臉上浮起淡淡的笑。
安祿山在李林甫門前等得相當不耐煩,他這兩天在長安城中可謂風聲水起,乃是最受歡迎的人物,李隆基待他都是分外恩寵,甚至連皇宮中的楊玉環,都對他有了興趣。他的官職,也多了“御史中丞”這個頭銜,雖然並不是實授,但也意味着他入朝,別人不能再以他爲邊將。
對李林甫,他看不大上眼,覺得這不過是一個和氣的老頭兒,沒有什麼本領。今日來拜訪,純粹是出於禮節,剛升了官職,總得來李林甫這兒轉一圈兒
相府正門突然打開,安祿山擺了擺馬鞭,正待舉步,卻愣住了。
出現在相府門內的,竟然是葉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