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武縣尉元公路這些時日甚爲歡喜,因爲一位好友在省試落第之後,恰好來看望他,兩人都是喜好詩歌的,少不得悠遊林泉,吟詩題字。
大唐重詩,便是科舉,也少不得有做詩這一項。他的這位好友于詩道頗爲精湛,但科舉一直不得志,便寄興于山水,周遊中原形勝之地。
“元兄當是悠閒,讓人心生羨慕啊。”
“區區百里之地,又值太平盛世,無甚公務,自然悠哉遊哉。不過如今還不是忙時,天氣旱了許久,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們便都得去想法子勸民抗旱了。”元公路嘆道:“民生甚苦,我也沒有幾日清閒了……錢兄來這修武,別處可以不去,唯有覆釜山不可不覽,竹林七賢隱逸之所,孫神仙煉丹得道之處,錢兄到了,必然又能得幾首佳句!”
“有此佳處,自當一去……”
那錢兄的話還沒有落,一個差役匆匆走過來,神色有些怪異。
“何事?”元公路有些不快。
“稟少府老爺,吳澤陂的村正前來狀告……狀告……”
說到這,差役有些猶豫,卻不知該如何措辭爲好。
“吞吞吐吐做甚,若不是什麼要事,便讓他們去尋里正處置。”元公路不滿地道。
大唐里正權力可不小,鄉間爭訟之事,往往他們就可以決斷,而且若是有盜賊欽犯之類,他們還有權緝捕。元公路正招待着朋友散心,沒有什麼心思處置公務,因此便想將事情推到下面去。
“不是狀告,而是吳澤陂出了件離奇的案子。吳澤陂葉氏一家主婦所藏箱匣裡的金銀、地契,突然間不見了,那村正便來此稟報,請少府老爺查案。”
“突然不見?那必是內賊。”元公路道:“令里正去緝案就是,何必報我。”
“元兄且去問問,究竟是何情形,小弟我也見識一下元兄少府之威和明斷秋毫的本領。”那位錢兄卻起了興趣,向元公路調侃道。
元公路聞言大笑:“既是如此,便……便召吳澤陂的村正來見我。”
不一會兒,葉淡便被帶到了元公路面前。見他白髮蒼蒼,元公路免了他的跪,然後便問起事情經過。葉淡也不隱瞞,將事情經過說完之後,元公路也來了興趣:“那個葉暢,竟然真有神術?”
錢兄嘴角浮起冷笑,什麼神術,定是裝神弄鬼惑亂人心的騙術。
“小人問了,十一郎堅稱自己並無神術,只是鄉鄰因他遇仙之事,卻是疑得藥王仙人傳授他神術。”
“遇仙?”元公路興趣更增:“什麼遇仙?”
於是葉淡便將葉暢被掃帚星砸中之事說了出來,這一次旁邊的錢兄終於忍不住,哂然一笑:“鄉野愚夫,爲江湖術士所惑,那葉暢乃是欲擒故縱也。”
葉淡有些驚愕地看了他一眼,在葉暢與他商議的計劃中,原該是他自己對葉暢的“遇仙”之事表示質疑的,現在這話卻被人搶着說了。不過他心念一轉,情知此時要冒些風險,因此開口道:“這位郎君說的是,小人也以爲如此,只不過……十方寺裡的首座大師卻說,十一郎是星宿下凡,仙人點化。”
“這又怎麼扯到十方寺了?”元公路越發覺得事情有趣。
於是葉淡又說了葉暢尋泉引水之事,待聽說葉暢以毛竹造虹渠引水,元公路頓時想到一事:“說起此事,前些日子縣令曾與本官談起,我修武有小民獻虹渠引水治旱之技——莫非就是這位葉暢?”
“正是十一郎。”
“如此說來,倒是有功於民了,此人現在在何處,是否與你一起來了?”
“正在門外。”
“帶他進來,本官聽他分說。”
聽得這一句話,葉淡鬆了口氣,到這一步,他的責任已了。劉家與官府胥吏關係非同一般,最怕就是他們瞞上欺下,事情不到縣裡這一途就由里正解決。
到了縣尉這一層,葉暢說他自有辦法。
“難得有這等趣事啊,那少年遇仙之事,你覺得是真是假?”錢兄向元公路問道。
“真假一問便知。”
不一會兒,葉暢便被喚了進來。元公路與錢兄都很好奇這位傳說中曾遇仙的少年郎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這一看,不禁眼前一亮。
葉暢身長約是六尺,體型微瘦,眉清目朗,面色雖然稍有些深,卻是那種健康的麥色。他走路的步伐不疾不徐,既不讓人覺得他要見官而緊張前趨,也不是那種入意拖泥帶水。最讓元公路與錢兄注意的,還是他一邊走手中一邊搖晃的東西。
因爲速度恰到好處的緣故,那東西正能讓元、錢二人看清楚。
以葉暢的性子,實在是不願意向人下跪,因此他走到二人面前,卻沒有有急着跪下去,而是“啪”的一聲,收起了手中的東西。然後,他才雙手相交,拇指高翹,做出要先揖後跪的姿勢。
“且慢,且慢,你手中東西,讓我看看。”元公路不等他完全施禮,便大聲說道。
葉暢的心頓時也放了下來,如同葉淡介紹的那樣,這位元縣尉是那種性子急又好風雅的人物。既是如此,那麼自己的計劃就可以施行了。
他將手中的東西又“刷”的一聲打開,然後呈了上去。自有差役上前接過,遞送到元、錢二人面前。
“原來是一柄腰扇,弄成這模樣,倒是別出心裁。”那姓錢的人笑了起來。
“正是,當初魏武帝喜好此物,史中有載。”元公路點頭道:“但在扇上畫竹題字,卻是少見……”
旁邊的葉暢險些要跪了。
他在得知元公路喜好風雅之後,便立刻請來工匠,臨時趕製了這柄摺扇,又自己畫上墨竹,題上了那句“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使人瘦,無竹使人俗”。他記憶中,摺扇乃是宋之後才自倭國傳入華夏,後得明成祖朱棣的倡導,纔在文人中風行,卻不曾想,這兩個唐時的文人竟然認出了摺扇,而且還說曹操曾經用過,自古以來就是華夏的本土物產……
好吧,雖然葉暢知道華夏一說起“自古以來”周圍的那些小國便心驚膽戰,卻不曾想自己也有一想到“自古以來”時,也會心驚膽戰。
幸好,自己畫的竹與題的字,還算讓他們提起了興趣。
這個念頭才一轉,那位錢兄又開口了:“也只是別出心裁罷了,這墨竹這字跡,都特有匠氣,非名家手筆。”
葉暢再次險些跪了。
他練過字畫,這都是他的業餘愛好,雖然顏柳蘇黃米蔡乃至難得糊塗的鄭板橋字體,他都臨摩過,但臨摩出來的也只是形似而神未至。墨畫也同樣如此,象這畫上的竹,他是仿了蘇軾的表兄文同文與可,但卻完全沒有做到文同的“胸有成竹”。
只不過是大唐時隨便兩個文人啊……自己的老底就被人兜出來了,那麼抄詩這一類要求更高的活兒,還是儘可能藏拙吧,當然,除了現在摺扇上寫的這首外。
“這扇上之詩嘛……”
葉暢正想着摺扇上的詩,就聽得那位錢兄又開口評論。
錢兄正要說,擡起眼掃了葉暢一下,便看到葉暢滿臉都是幽怨地望着他。
能不幽怨麼,葉暢自以爲天衣無縫並且有了良好開頭的計劃,因爲被錢兄看出了老底而陷入了危險之中。
“呃,這詩字句雖平,但意境可愛,倒也值得把玩。”那錢兄笑着道:“不過我看你這邊還留有餘空,莫非是尚有兩句未曾寫上去?”
葉暢大喜。
錢兄的話是問他的,這給葉暢的感覺,就象是走錯道路以爲要回頭重走幾十裡時,有人說有條小道也可以通到目的地。
“此詩非下走所爲,乃夢中偶得……”葉暢開口了。
“下走”乃是自稱,大唐時宰相在皇帝面前尚且有座位,百姓見着官員可不會一開口就“草民”、“賤民”的。他一句夢中偶得,頓時將兩位文人的興致調了起來:“可是遇仙之夢?”
“倒不是,乃是前些時日午睡之時夢見一人所吟,這位郎君高才,一眼便看出其後尚有一聯。”
“那一聯是何句?”錢兄問道。
葉暢臉上微微露出沮喪之色:“下走夢中原是聽得的,但記住前兩聯,想記尾聯時,突然門聲大作,下走族伯母突然闖入,將下走驚醒,然後便想不起來了。”
在旁邊的葉淡適時補充道:“他那族伯母正是失主。”
元公路與錢兄兩人對望一眼,元公路問道:“聽聞你們在吳澤陂以虹渠自山中取水,那水翻山越嶺飛流而下,不知現在尚能見此景否?”
他對審案件的興趣不是很大,但若是一邊陪着朋友遊山玩水,另一邊還可以審理公務展現自己的治政能力,何樂而不爲。更何況葉暢的一系列事情,也引得他二人興趣,若葉暢的經歷是否,那吳澤陂可就是遇仙之地,他們如何能錯過這樣尋仙訪道的機會?
“能見,如今數百畝坡田,二十餘戶衣食,盡皆仰賴於此。”葉暢答道。
既然有意,而且天色又尚早,元公路與錢兄便聯袂而出。他們二人自是騎馬,而葉淡則騎着自己的一頭驢,葉暢卻是步行,好在還有五六個差役和葉暢一般。
從縣城到吳澤陂距離不是很遠,但在交通不方便的時代,也需要走近兩個時辰,也就是四個小時。衆人一路前行,偶爾也會停下來喝口水歇歇腳。路上元公路與錢兄屢屢召葉暢問話,葉暢的迴應與此時畏官懼上的百姓不同,而且他雖然自稱未曾正經讀書,可談吐見識卻讓兩位文人甚感興趣。因此當吳澤陂在望之時,兩人對葉暢已經從最初的好奇,變成了稍稍欣賞了。
當問及遇仙之事時,葉暢自己是堅決不承認遇到仙人,只是說當時被掃帚星砸中昏睡入夢,見一道人令他爲守爐童子,替那道人看守丹爐,醒來後就已經回到家中。至於虹管,乃是在道人丹房裡看到的玄機。他自己越是否認,就越給了別人留下猜想的空間,原先那錢兄還懷疑他是編造故事想招搖撞騙,但在他堅決否認遇仙之下,反倒認爲他是真正遇到了仙人了。
“元七郎,不曾想你治下有這等奇事,這少年郎,你可得多多照顧。”那錢兄沒有官職在身,又有些欣賞葉暢,開口便如此說。
元公路點頭道:“不必大郎說,單他虹渠引水一事若是屬實,那必是造福天下百姓的善物,有大功德,我必照看之。”
照看與照顧是不同的,但錢兄一時間沒有注意到這二者的區別。
他們對虹渠引水極感興趣,至於偵破案件反倒是順路之舉,因此衆人先沒有進村,而是先往那虹渠行去。到坡地時兩人還不以爲意,可順着涓涓細流向上,看到這用毛竹、木板飛架于山樑、巨巖和樹梢之上的水道,兩人不由自主地讚歎起來。
從來只想着水在地面上流,有幾人想到將水道架到半空中去!
至於到了竹管虹吸之處,兩人更是驚訝,細細問了這虹吸的原理,那錢兄道:“仙人妙法,巧奪天工,使水往高處流,七郎,你治下有此,升遷在望啊。”
“那是縣令的功勞。”元公路心中就有些悔,若是早知道此事,自己把攬過來,憑此一物,報爲祥瑞,必然可上達天聽,讓如今的天子青眼相加,飛黃騰達在望!
如今天子李三郎雖然已經開始沉迷酒色怠政不出,但畢竟曾經是一代雄主,對於民生還有幾分關注。而這虹渠引水之事,既和民生有關,又能充當祥瑞,報上去邀功討好,再合適不過。
只不過此事已經落到了縣令手中了。
這讓元公路對葉暢有些興致缺缺,他正待下令回家,突然間身後一路,緊接着便看到一隊人煙塵滾滾殺將而來,所到之處,那些虹渠被他們盡數破壞!
這一幕讓元公路暴怒,若他不在場,此事就是縣令的麻煩,可他在場的情形下,這夥人還敢破壞縣令報上去邀功的虹渠,豈不讓他惹上一身嫌疑?
“在這邊,在這邊!”人羣中有人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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