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景暉整隊出擊,葉暢嘴角浮起一閃而過的笑意。
“當打掃戰場,或許還能撿着些犬戎扔下的牛馬。”高適進言道。
兩人會心一笑,葉暢點頭:“此事……就交與高公了,我這幾日困得緊,先睡一會,非緊急公務,不得驚擾我。”
“人手有些不足,這些邊大使的部下,可否也借來一用?”
“高適只管支使就是,你們意下呢?”
邊令誠的那些手下不虞有它,只覺得打掃戰場是一個高回報的活兒,廝殺了這麼久,他們不敢真正上到城頭去,但現在搜刮戰利品卻派上他們,這分明是葉暢對他們的照顧。
這位小葉郎君倒是個識趣的人兒,待邊公回來,少不得要爲他美言幾句。
衆人各懷鬼胎,然後便出城搜索,看看有什麼戰利品。犬戎的營帳自是清理的重點,但是犬戎遊牧民族出身,來去如風,東西都收拾好的,除了那些旗幟與氈帳之外,收穫極少。於是衆人開始向四周搜尋,看看能不能找到犬戎遺落的馬匹。
葉暢自是坐鎮城頭,看到太陽漸上中天,他覺得應該差不多了。
果然,沒多久,一隊人馬倉皇歸來,還未進城,便有人在城下叫道:“不好了,不好了,邊大使……邊大使……”
葉暢在城頭一凝眉:“什麼不好了?”
“邊大使出事了”那人在城下嚎出聲來。
那正是一個邊令誠的屬下,葉暢將他們打發出去,目的就是由他們發現邊令誠等人的屍體。聞道此言,葉暢臉色大變,匆忙下了城:“出什麼事了,可是落入犬戎手中?”
“不是,是……死了,全死了”
那人哭哭啼啼地道,全然沒有懷疑葉暢,葉暢倒吸了口氣,然後定神:“在哪兒,你……沒有看錯吧?”
“就在後城,離城不足一里之處,我絕無看錯”
“帶路”
葉暢說了一聲,然後回頭,凝眉對着一名兵士道:“你去將楊將軍召回來,就說……就說找着了邊大使,只對他一個人說此處情形。”
那兵士也是臉色蒼白,擊退犬戎保住城池固然是大功,可失了主將,這功勞就少了一大半,沒準還會因此受責。因此他匆忙點頭,上馬疾馳而去。
跟着那隊發現屍體者,葉暢到了現場,只見現場一片狼籍,葉暢目光逡巡了一遍,然後嘆道:“邊大使等到了這裡,爲人猝然伏擊,故此連還手之力都沒有做到……這定是犬戎精況所爲,是了,想必昨夜犬戎撤軍之後,尚不死心,以精銳伏於此處,若是昨夜我們出城夜襲,發覺其是空營而追擊,他們必然會乘機自後城奪城,殺一個回馬槍”
這番分析,聽得心神俱震的諸人都是連連點頭。葉暢又下了馬,在邊令誠屍體上翻了翻,然後便翻出了那封染血的密奏,看到上面的火漆,他並沒有拆開,然後怒道:“邊大使若非出城求援,豈會遭此毒手——此信乃是邊大使密奏,我不敢拆看,你們都是邊大使親信,誰願辛苦一趟,將此密奏送回長安?”
“我,我”
幾人都爭搶着要做這事。
這也難免,以邊令誠的身份,尚且死在了戰事之中,隨他來的這些隨從中,有頭腦靈活的,自然就想着早些回長安,哪怕沒有升官發財的機會,可總也不會丟了性命。
葉暢正色道:“此事於系重大,爾等一人去怕是不成,不妨一起回去,此密奏便交與你了。”
他將密奏用錦袋裝好,將之交與一個邊令誠的心腹,又看了旁邊的葉挺一眼:“葉挺,你帶人護送他們回長安,順便帶個平安信回咱們臥龍谷。”
葉挺會意,領命帶着十餘騎而去。葉暢回過臉來,看着留下的衆人,臉上露出悲慼之色:“邊大使求援未得,不幸陣歿,他的屍首咱們得好生安葬纔是……諸位幫一把手”
他這邊做作,那邊楊景暉順着犬戎留下的痕跡狂追。這幾日激戰,犬戎遺屍千餘,但主力尚存,萬餘人馬留下的痕跡極大,因此很容易被發覺。不過他們跑得倒快,楊景暉自早晨追到中午,已經到了洪濟城下,也不過是斬獲了或傷或病的數十騎。
到得洪濟城下,他原本有些猶豫是否要繼續追擊,爲功利之心所驅,最終決定不在洪濟城中休息,而是直接追。又追了一個時辰,馬力已竭,他這才準備回頭,然而就在這時,卻發覺身後煙塵大起,大隊人馬風捲一般衝來
楊景暉暗暗叫苦,撥轉馬頭就想逃,不過逃出百餘步之後,回頭觀望時,他發覺那煙塵中伸展出來的旗幟卻是大唐的。他頓時歡喜:“是皇甫大夫”
回來的正是皇甫惟明,皇甫惟明神情傲然,顧盼之間,頗有自得之色。他聽得說楊景暉求見,笑着對左右道:“這楊景暉倒是大膽,竟然敢追犬戎追到此處。不過如今犬戎主力已爲我所滅,殘餘部隊逃入雪山深溝之中,他只能空歡喜了。”
旁邊的副將諸葛緗捋須笑了起來:“若無皇甫大夫運籌帷幄,必無此功——不過,邊令誠那邊,此時應當知情了,他嚷起來當如何是好?”
“此爲葉暢、高適所獻之策,我不過是稍改之,他要是怨恨,去怨恨葉暢。”皇甫惟明毫不在意地道:“最多我分些功勞與他就是。”
他不以爲然,旁邊的王難得卻是皺了一下眉。
不過王難得也是宿將,在官場中沉浮的時間不短了,自然不會將自己的不滿流露出來。
“讓楊景暉來拜見我,我也想知道化成城那邊如何了,那閹豎也敢來監軍,此時莫非嚇得尿了褲子?還有那誇誇其談的葉暢,竟然妄論朝廷邊策,自以爲熟諳邊事,現在真正經歷死戰,是不是仍然嘴硬。”皇甫惟明興致極高,下令道。
楊景暉很快被帶到了皇甫惟明面前,他下拜道:“恭賀皇甫大夫得勝而還,大夫計略無雙,卑職實是欽服。”
這種吹捧的話,皇甫惟明這些時日聽得多了,只不過在向來不大服他的楊景暉口中說出,他還是覺得有些歡喜。讓楊景暉起身上馬,隨着他一起前行,然後皇甫惟明才象是漫不經心地說道:“上午時分與犬戎撤回的大軍交戰,已擊潰之,聽俘虜說,你們在化成城打得不錯,還以絞弩,殺了犬戎副帥,此爲你之計策吧?”
楊景暉老臉微紅,若那是他的計策之功,他哪裡還需要現在追殺犬戎他恭聲道:“此爲葉參軍之策,誘犬戎貴人聚於石上,預伏絞弩,一擊得中,實非卑職之功。”
“哦?竟然是葉暢的計策,看來他誇誇其談歸誇誇其談,倒也有幾分運氣。”
楊景暉想到這幾日葉暢在城頭上幾乎沒有怎麼歇過,與將士們一起浴血奮戰,甚至兩次殺至第一線,手刃了幾名登上城頭的犬戎,忍不住道:“葉參軍倒不曾誇誇其談,這幾日他身先士卒,以弱敵強,將士上下,都甚爲敬服。”
“他還有這等本領?”這讓皇甫惟明有些吃驚了。
皇甫惟明是知道楊景暉的,此人細緻,略有傲氣,但指揮打仗相當穩重。也正是因此,他纔會將楊景暉安排到化成城裡,因爲他覺得以楊景暉的能力,守得住化成城,最多是傷亡大些。
“那城中傷亡情形呢,犬戎俘虜口供中語焉不詳,化成城傷亡……重不重?”
“將士傷亡三百餘人……其中戰死者一百四十餘人。”
“傷者只怕也過不了這個冬天了……”王難得在旁嘆了聲。
總共一千五百兵力,傷亡三百餘人,損失超過五分之一,確實比較重了。皇甫惟明點了點頭,正待說話,卻聽得楊景暉道:“葉參軍戰前便已經做了佈置,除去陣亡和實在傷重不治者,其餘情形都好,葉參軍說,若無大疫,他們將養兩三月,便能恢復過來。”
“咦?”皇甫惟明愣了愣:“此言當真?”
“當真,卑職也去傷兵營看了,傷兵營情形很好,少有傷疽發熱者。”
此時戰爭中,真正死於戰場之上的人反而少,更多的是戰後傷口感染致死。葉暢既然主持化成城中的戰事,他怎麼會容忍這種情形大規模發生故此傷兵營乃是他在戰前安排的重點,營中不但藥物齊備,還有他臨時教出的一些軍中郎中,專門負責傷口清理消毒,甚至還有簡易的縫合之類外科手術。除此之外,傷兵營的伙食、衛生情況,也被葉暢以細緻的章程明確規定出來,一條條一項項,既清楚又易操作。
這也是葉暢能在短時間內收住將士軍心的一個重要原因,很多人原以爲必死,如今不但不死,而且沒有吃太多的苦頭,哪有不對葉暢感激的
聽得楊景暉將葉暢如何佈置傷兵營情形的一一說來,皇甫惟明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哎呀,這倒是我的不是了,葉暢雖然軍務上有紙上談兵之處,但處置傷營,確實有獨到之處——據聞他曾在夢中得藥王孫真人點撥,想必是因此纔有這本領。我早該想到此處,將他用在這裡,纔是真正對了地方
王難得在旁湊來道:“如今也不晚,咱們此次傷亡不小……”
只一句話,皇甫惟明便狠狠瞪來,王難得頓時知道失言。
楊景暉看了一眼,莫非此次皇甫惟明出征,並不是很順利?
回到洪濟城之後,皇甫惟明便下令楊景暉回化成城換葉暢回來,當然也有請邊令誠回洪濟城,不過此時天色已晚,到了次日,葉暢才從化成城出發,午後抵達洪濟城。
見只有葉暢回來,皇甫惟明神情就有些不悅:“邊大使呢,他還在化成城?”
葉暢垂下頭,沒有開口,旁邊邊令誠的一個隨從,忍不住怒喝:“皇甫惟明,你還有臉提邊大使
“你是什麼東西,軍中豈容你喧譁?”皇甫惟明頓時變了顏色,他未盡全功,表面上高興,實際上心中還是有些慍怒,此時正好乘機發作:“拖下去,軍棍給我打”
“你有本事殺了我,反正你已經害了邊大使,象我這般人,你自是不會放過的,但是你除非殺了我們全部滅口,否則總會有人到朝廷裡告你一狀”
那人倒是硬氣,大喊大鬧起來,葉暢垂着的臉上露出一絲笑,但只是一閃而過。
邊令誠餘下的屬下中,就這廝脾氣不好,而且自高自大慣了的,葉暢帶着這個口臭的傢伙來,一路上忍受他的抱怨,可不就是爲了這時候
果然,皇甫惟明最初時還是暴怒,但聽得他說“害了邊大使”,神情就有些驚疑了:“我害了邊大使?此話從何說起……葉暢,你是個啞巴麼,還不將情形報與我聽”
“不用葉參軍說,老子便告訴你,邊大使陣歿了,就是你這廝害的……”
諸葛緗向左右示意,頓是有軍士來,將那廝夾住,嘴捂着拖了出去。葉暢知道自己再不能沉默了,當下出來,單膝跪地:“卑職無能,實是約束不了邊大使,邊大使……出城向皇公大夫求援,不幸爲犬戎所劫,因此……陣歿。”
皇甫惟明聽得頓時如驚雷擊頂,面色慘白,喃喃道:“這……怎麼可能?”
他可是將一切都算計了的,有葉暢和楊景暉,憑着化成城的險阻,又有那麼多兵力,守個三五日不成問題。邊令誠這個閹人,膽小如鼠,只要他縮在城中不出,那麼性命必然無憂。
可現在,化成城雖然守住了,邊令誠卻死了
他是隴右節度,是這一軍的主將,邊令誠則是天子派來輔助他的監軍——讓邊令誠死在這裡,這其中罪責,可是不小
“葉參軍,究竟是怎麼回事,你細細說來”諸葛緗也驚道。
“前日犬戎攻城甚急,一日之間,四次登上城頭,城中傷亡甚重,邊公以爲犬戎再攻,城池難守,故此決意乘夜出城向皇甫大夫求援。”葉暢一邊說,一邊呈上一封信,正是邊令誠留下的那封:“邊公並未與我等說起,他們離開,我等也一無所知,只是次日早時,犬戎退卻,我等向邊公請求決斷是否追擊,才發現這……楊將軍未向皇甫大夫稟報此事?”
楊景暉被皇甫惟明打發回了化成城,哪有時間稟報此事,皇甫惟明接過那信,看了兩眼,心中如吃了一把蒼蠅般,既噁心又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