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夜了。
高原上的夜晚,星空分外燦爛,清冷的氣息瀰漫在周圍,帶來滲入骨髓的寒意。
葉暢猛然驚醒,耳畔彷彿還回旋着吶喊與叫嚎。
他揉了揉眼,低聲罵了一句,然後向四周看去。
即使蓋了棉大衣,仍然感覺到城頭的寒意,周圍火光明滅,抱着武器來回逡巡的士兵們發出很微弱的聲音。
這讓葉暢意識到,自己果然還在戰場之上。
白日城的煙燼尚未完全熄滅,化成城外有着淡淡的煙,而再往遠處,則是星星點點的火光,那是犬戎人的營寨。
在受挫而退後不久,犬戎人便捲土重來,如同葉暢料想的,他們這一次不再勸降,徑直髮動猛攻。不過面對城上大小百餘具各式絞駑,面對一千餘具手弩,犬戎人的攻擊只變成了一地的屍體,所取得的成果也只是讓守軍出現了傷亡。
葉暢估計犬戎死傷應該有三百餘人,而守軍傷亡則有二十餘人,這個比例,還算正常。不過犬戎這次攻擊也只能算是試探性攻擊,真正的強攻,應該在次日。
而且犬戎上回除了簡單的雲梯之外,根本沒有動用攻城器械,次日只怕不同。
或許該乘着夜晚出城襲擊一下?
這個念頭才浮起就被葉暢否決了,他終究是缺乏實際作戰經驗,若夜襲失利的話,白天積攢下來的一點聲望和信任,就要付之流水了。
“暢然,你醒了?”就在這時,他聽得身邊有人問道。
是高適。
“高公沒睡?”
“我如何能睡得着,這般局面……實是我之罪也”
高適輕輕嘆了口氣,這話白天一直憋着,沒有機會對葉暢說,但現在,夜深人靜,似乎可以說了
葉暢有些訝然:“與你何於?”
“若非爲了我,暢然你不會想出這以身試險的主意……”
高適的自責並非沒有原因,他與葉暢達成了默契,他向皇甫惟明獻計,同時也是他的進身之階。原本憑着這獻策之功,他想躋身於皇甫惟明幕下,由皇甫惟明給他推薦一個官職。
若非如此,葉暢何必自己以身涉險,獻出這樣的計策
“高公此話說差了,咱們是不是朋友?”葉暢低低笑了兩聲:“況且此事我不是沒有私心,早些破了犬戎,我也可以早些回去,這前後已經是三個月時間,估計就算回去,都得等來年春天……家中一攤子的罈罈罐罐……”
“暢然,你不要說這等話寬我的心,你若只是爲了脫身,有的是脫身之策,何必如此冒險。”高適坐得離他更近了一些:“往常覺得暢然你年少氣盛,頗有輕狂之處,但接觸近了,便知道你除了脾氣不大好外,別的事情,都是謀定而後動,家裡的基業,你豈會換安排?”
“好吧,高公當不當我是朋友?”聽得他非要往這邊想,葉暢便道。
“那是自然”
“那我也當高公爲友,高公平生之志在何?”
“提三尺劍,立萬世功。”
“既是如此,有一個機會,能幫助朋友實現平生之志,不過是要我冒一點小小的危險,我如何會不做?”葉暢笑得很真摯,高適這一生都忘不了這個夜晚,葉暢目如星光,在被包圍的城頭對他說的話:“若是有朝一日,只需要你冒點小危險,卻可以助我實現平生之志,你做不做?”
“自然會做”
“那不就得了,我只是做朋友都會做的事情。不過,高公,經過此事,我對這皇甫惟明另有認識,此人心思狠辣,怕非明主。”
“是,我也覺得如此……不過我也無意奉其爲主,他在邊關久矣,應該不久就會調回中樞吧。”
這一點上,兩人認識是相同的,此戰之後,無論勝負,皇甫惟明肯定是要入朝的,而高適則想法子留在邊關,以他才智,自然少不得立功機會。
兩人說開了,都覺得心情暢快,高適終究詩人本色,便要吟詩,葉暢正準備抄一首應應急,就在這時,卻發覺遠處犬戎的營地象是發生了什麼一般開始亂了起來。
“皇甫惟明來了”他大喜:“夜襲?”
看情形,象是有人對犬戎發動了夜襲。但葉暢並不知道,犬戎在經過他的弩矢齊射之後,已經謹慎得多,廣佈偵騎,不但防備他的夜襲,對於皇甫惟明大軍突然出現也極懷戒心。
但這次夜襲還是來得莫明其妙
因爲發動夜襲的,並不是大軍,而只是一個人。
他們偵騎,能夠發現大隊人馬,卻很難注意到南霽雲一人,即使發覺,也只當是唐人的偵騎。
南霽雲此時已經有八匹戰馬,他牽着這八匹馬登上高處,向下俯視,只見犬戎連營星星點點,看上去象是一條星河,將化成城圍了起來。其間卻是一片寂靜,偶爾有兩聲馬嘶,軍紀倒是嚴明。
“也不知有多少人。”南霽雲凝神張望,心中卻沒有絲毫動搖。
“這般軍營,戒備森嚴,想要闖過去,只怕不易。”他皺眉思忖了會兒,然後看了看自己繳獲的
他家中貧困,騎馬都是到了洛陽後跟人學的,騎術原本不是很好,只是被葉暢招徠之後,狠狠補了一陣。因此,他極愛好馬,這一路行來,射殺犬戎偵騎繳獲了他們的馬之後,都不捨得放棄,但此時,他想要破陣而入,不可能再攜帶這些馬了。
想了許久,他猛然記起,葉暢曾經說的話來。
南霽雲並未受過什麼正規教育,雖然精通武藝,卻不懂什麼兵法,甚至識字都不多。在瞭解這種情形之後,葉暢大爲惋惜,勸他識字讀書,在來此的路上,還專門以孫吳兵法爲基礎,講與他聽。
葉暢講課當中,穿插了大量戰略,其中便有田單火牛計一項。
南霽雲看了看自己的馬,既然不可能帶它們衝入城中,那就充分利用一下吧。
他將七匹馬的繮繩都串成一串,然後又尋來溼草,將之系在馬尾之後。
用火鐮將草點着,因爲草很溼的緣故,這些草冒出大量的煙。馬不安地打着響鼻,不停地刨着地,南霽雲拍了拍其中一匹:“對不住了。”
說完之後,他用馬槊狠狠在馬臀部拍了一下,然後去打其餘馬臀。那些馬受了驚嚇,頓時嘶鳴着向前衝,七匹馬同時狂奔,彼此又被繮繩繫着,無法散開來,便只能順着山坡向下衝去。
南霽雲在這裡耍了手段,這七匹馬並不是徑直衝向犬戎營帳,那樣的話用不了多久就會被殺死揭穿。馬是以接近平行於犬戎營帳的方式向前狂奔,在兩裡之內,它們與犬戎營帳會保持一定的距離。
犬戎雖是紮了營,可是遊牧民族的習性,立下帳便算營了。他們警惕性也極高,這邊馬蹄聲一響,他們就驚動,頓時便有人出來攔截。可是黑暗之中,只有影影幢幢的灰影和一片煙,根本看不到人的身影,犬戎唯一的辦法便是萬矢齊發。
但是馬與之保持的距離乃是箭矢無法射到的,而且馬尾部推着的溼草,帶着濃煙與星星點點的火光,一路拖了過去,聲勢不減,這讓犬戎根本無法判斷來了多少人馬。
馬嘶聲中,南霽雲緊了緊自己縛甲的絲絛,悄悄催馬,向着另一個方向前進。
他的馬蹄上用布包着,因此沒有太大的聲響,特別是在那七匹馬掀起巨大的聲勢,驚得犬戎營帳中一徵囂鬧。故此,當南霽雲接近之後,他們纔有人發覺。
“誰?”那人用犬戎語喝問。
南霽雲根本不知道對方在問什麼,他含糊應了一聲,一夾馬腹。
此前馬只是緩緩小跑,被他一夾,頓時加速,象離弦的箭一般衝了出去。
與之同時,是南霽雲手中的弓弦嗡鳴。
黑暗之中,火把照亮了他的視線,那執着火把高舉想要看清楚他的犬戎人應弦倒下,火把落在地
與此同時,南霽雲的馬衝入了營中
弓被他收起,取而代之的是馬槊,他站了起來,馬槊毒蛇般探出,將一個犬戎挑起。
犬戎的注意力被那七匹奔馬所吸引,南霽雲突入其中,雙手持槊,如劈波斬浪一般,穿入犬戎營寨之中。他所到之處掀起的腥風血雨,令原本就無法判斷敵人在何處的犬戎更爲混亂。
在犬戎人想來,掀起這般聲勢,定然就是爲了夜襲,卻不知南霽雲的目的只是穿過他們的包圍進入化成城。因此,當南霽雲殺破重圍之後,他們才意識到敵人只有一個。
“追上他,殺了他”
對於犬戎來說,這是奇恥大辱,打擊幾乎不遜於白天被弩矢於掉一半的高層人物
成百上千的犬戎在後面狂追,無數箭矢蜂蝗一般飛上天空,又雨點般地跟在南霽雲身後落下。若不是身上着甲,南霽雲早就成了刺蝟,饒是如此,在離城頭還有百步左右的時候,他身下的戰馬悲嘶一聲,終於不支倒在了地上。
南霽雲一個翻滾,甩開馬鐙,殺破重圍,已經耗掉他大半體力,此時此刻,空前的疲累讓他幾乎難以站起。
“殺,殺,殺死唐狗”
身後傳來了呼喝聲,南霽雲聽不懂這些嘈雜的聲音是什麼意思,但能猜得出來。他心中終於覺得一絲恐懼,但卻從不懷疑自己破圍回來的正確性。
“助我”他大喊。
此時在城上,葉暢俯身竭力向外張望,同時心裡暗暗咒罵自己,爲何沒有將望遠鏡弄來。
其實就算有望遠鏡,在這樣的夜色中,也派不上什麼用場。
“不象是大隊人馬突襲啊。”高適在旁邊道。
“皇甫惟明這廝究竟弄什麼鬼?”葉暢也道。
然後他就隱約聽到了下邊什麼聲音,因爲犬戎那邊發出的聲音實在太大,把這聲音掩住,讓他聽不真切。他回頭問道:“你們聽到什麼聲音沒有?”
“助我葉參軍助我”葉暢聲音很大,南霽雲聽到了叫道。但他激戰良久,水都未喝一口,嗓子於澀,拼盡全力,也沒能發出多大的聲音。
“豬窩?是犬戎在罵我們?”高適也隱約聽到一點聲響,半蒙半猜地道。
“聲音似乎不遠,讓弩手都準備好”葉暢道。
一聽得要用弩,南霽雲不知哪兒來的氣力,大叫道:“是我,南八,助我”
他掙扎着步行,身後犬戎可是騎兵,因此這幾句之間,犬戎幾乎就離他不到三十步了。在戰馬疾馳中,三十步只是一瞬的事情
這個時候,葉暢終於分辨出南霽雲的聲音,又驚又喜地道:“是南八——弓弩手,對着六十步外射”
錚錚的絃聲連綿不絕,南霽雲覺得自己頭上象是有幾百只馬蜂飛過去一般,然後,在他的身後傳來慘叫、痛呼的聲音,那急追不休的馬蹄聲也因之一頓。
他激出最後的氣力,三步兩步衝到了壕溝之前,壕溝之中沒有積水,但是卻插滿了刺刃,他正猶豫間,那邊開始將吊橋放下來。
吊橋只放了一半,背後被弩暫時阻住的犬戎又大舉壓上,他們也看出這是一個機會,想乘機搶入城中。葉暢厲聲喝令弩手不要停止射擊,然後對南霽雲叫道:“跳,跳”
不待吊橋完全放下,南霽雲拼命一躍,撲在吊橋之上。葉暢見他已經上了吊橋,立刻又令兵士絞起吊橋來。
追着南霽雲的犬戎只能對着吊橋放箭,卻被城中一波又一波的弩箭射退。南霽雲縮在吊橋之後,喘着氣,哈哈大笑起來。
今日透陣而出,殺得當真痛快
見犬戎退去,幾個火把扔下來,照亮了南霽雲的臉,葉暢向下道:“南八,你沒事吧?”
“沒事,有勞掛念”
“放吊籃,將他拉上來。”葉暢又道。
一會兒,一個吊籃被放了下來,南霽雲整了整身上東西,發現連馬槊都被自己扔了,唯一還保留的,就只剩餘一張弓,箭壺裡的箭矢都給他射得於於淨淨。他想要爬上吊籃,卻覺得手足發軟,根本動彈不得,當下苦下道:“來個人幫我一把……我沒有氣力了”
吊籃又被拉了上去,不一會兒,放下一個人來。南霽雲半躺着看着,發覺下來的是葉暢時嚇了一大跳:“葉參軍,你如何下來了?”
“夜透重圍,我當然要來看看我們大唐的趙子龍”葉暢見他身上插着數枝箭,也是嚇一跳,不過看到他精神尚好,又看到這幾枝箭都不是要害,當下笑道。
南霽雲心中頓時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