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呼嘯,刃如雪。
烏骨力面對着擁上來的至少十名刺客,那一瞬間,他膝蓋發抖了。
他性子溫和敦厚,雖然長得牛高馬大,卻並不是爭強好勝的性子,更不是逞勇鬥狠的人物。哪怕跟善直學了技擊之術,他第一反應,也不是按善直的教授來防禦反擊,而是如他在自己故鄉時一般。
他感覺自己也彷彿回到了故鄉,在那廣闊的草原之上,獨自面對的是一羣鬣狗。
他咧開嘴脣,露出潔白的牙齒,發出嗚嗚的咆哮,彷彿是草原上的獅子,爲保護自己的領地與族羣,不得不與鬣狗做背水一戰。
他的咆哮嚇不退刺客,這些刺客此時冒險,都是心志堅忍之輩,此時又拿定主意,先殺葉暢,再製造混亂,好以此脫身。因此,一個個猛衝而來,下手既快且急。
他們手中的兵刃,爲了不被人察覺,都是匕首、短刀之類的短兵器。但一寸短一寸險,若是給他們近了身,那生死便是一瞬間的事情
烏骨力感到了畏懼,他也想退縮逃走,可是聽得身後葉暢的喝聲,他的心再度堅定起來。
不能退
因爲退後一步,便是……
從自己的家鄉草原上被帶到了大唐,中途幾經轉手,即使到了大唐,也換過數任主人。烏骨力接觸的主人多了,有刻薄的,卻也有和善的。
但無論刻薄的還是和善的,在他們面前,烏骨力都覺得少了些什麼。
唯有在跟隨葉暢之後,他才意識到,那些主人對他少的是什麼。
“尊重。”
把他視爲人而非一物更非一牲口的尊重。
不是因爲葉暢許諾,合適時要給他成家,也不是因爲葉暢每日裡提供的衣食,更不是葉暢教他識字算數。
而是這些全部。
在葉暢身邊,他覺得自己被掠賣二十年來,前所未有的輕鬆。
這輕鬆,乃是他不惜性命也要去爭取的,同樣是他不惜性命也要去保護的。
故此,烏骨力不退反進,迎面向着一個刺客,便是揮刀劈去。
善直教了他近一年的技擊,烏骨力雖然已經年過三十,卻仍然擁有極強的爆發力,故此他這一刀劈出,威力不少
可是刺客的動作異常敏捷,一個前猱翻身,便避開了他的刀,接近到他的身前。
烏骨力心中一驚:這夥刺客,不是烏合之衆
搏鬥發生得極快,結束得也快。
葉暢拔劍在烏骨力的護衛下,正準備且戰且退,那邊善直也飛速回援,但是被五名刺客豁了性命一般纏住。
負責守護粥棚的士兵數量並不少,這裡聚集着兩千多名災民,楊惟名亦怕出事,因此派來了一個隊約是一百五十名士兵。但是洛陽乃大唐腹心之地,承平已久,不僅百姓,就是這些士兵,也久不聞刀劍交鳴之聲。此時他們當中很多人,竟然如同百姓一般,被嚇得哇哇大叫。少數反應過來的,也不是抽兵刃來向葉暢救援,而是擺出姿勢自保。
倒是葉暢的親隨,此時展露出訓練成果,經過幾個月的強化訓練,他們在短暫的慌亂之後,在賈貓兒的帶領下,迅速來援。
葉暢在一瞬間觀察了局勢,自己只要能撐過數息時間,善直就能趕到,再撐數息,賈貓兒等便也能抵達。那個時候,他們結起陣勢,刺客只有短刃,就很難再對他構成威脅。
關鍵在於,要撐過這數息。
他也隨着善直學了技擊,只不過他那幾下,只能說是強身健體,談不上與敵人拼命廝殺。
烏骨力擡腳將靠近的刺客踢開,正待追殺,眼角餘光卻發覺,更多的刺客繞過了他,撲向了葉暢。
他心中頓時發慌,急切之中,他將手中的刀猛擲出去。
刀落了空,離得最近的刺客,已經距葉暢不過數步
烏骨力再也顧不得自己的敵人,張開雙臂,便向那刺客追去。他人高腿長,只是兩步,伸手便夠住了那刺客後領,正滿懷欣喜地將那刺客拎起之際,身後突然傳來“噗噗”的聲音。
與此同時,烏骨力覺得背後發冷,然後是劇痛。
他怒吼了一聲,身上夾着兩柄短刃,拎着那個刺客轉身,以之爲武器,狠狠砸在刺中他的一個刺客腦袋上,兩顆頭顱撞在一起,頓時桃花朵朵。
“快走”烏骨力大喝。
這是他第一次對着葉暢大喝,以往他說話,都是低聲和語。
葉暢卻沒有如他所意,轉身逃走,而是衝了上來,劍抹過另一個正欲拔出短刃再刺的刺客脖子。
拼命的時候,葉暢沒有逃跑的習慣,這並不是他第一次殺人,因此,當血從那個刺客被割開的動脈裡狂飆而出時,葉暢滿臉煞氣,毫無所動。
而是將目光投向正撲向他的另一個刺客。
“篤”
那個刺客的短刃,切入了自己同伴屍體的肩膀,烏骨力以屍體爲盾,替葉暢擋住了這一擊。葉暢乘機再度突前,挺劍刺入那刺客腰間。
這起落之間,烏骨力重傷,而刺客則死了四人
但對葉暢來說,危機並未解除
烏骨力能豁出命去,刺客們當中,同樣也有死士,和尚被一個刺客不要性命地抱住,只能眼睜睜看着,七八個刺客同時撲向葉暢,七八柄匕首、短劍也同時刺向葉暢。莫說是葉暢,就是和尚自己,面對這種情形,也是無計可施。
烏骨力再次發出怒吼。
這一次是,是窮途沒路的獅王發出的最後咆哮。
然後,他那龐大的身軀擋在了葉暢身前。
他竭力張開四肢,讓自己身體顯得更加高大魁梧,攻向葉暢的利刃,全部被他的身體擋住
葉暢大叫了一聲:“烏骨力”
雖是如此,葉暢沒有浪費烏骨力拼命爭取來的機會,他再次刺翻一個刺客,終於從刺客的合圍當中脫出,衝入了賈貓兒等人當中。
當衝到賈貓兒身邊時,葉暢突然間覺得脫力,膝蓋一軟,險些跪倒在地。幸好這時伴當隨從們七手八腳將他拉住,扯入衆人當中,結陣將他護住。
原本還想再攻的刺客,這個時候面對的,是暴怒的善直。
一手拎着戒刀,另一手執着一具刺客屍體的善直,象團燃燒的火焰一般,衝入了刺客當中,所向披靡。刺客們意識到,他們想要刺殺葉暢的目的不可能實現了,在付出如此慘重的傷亡之後,他們能選擇的,唯有退。
除了一人拼命攔着善直外,其餘刺客,又盡數撤退,散入難民之中。爲了製造混亂,他們還很於脆地連着砍傷了幾個難民,然後扔了短刃,跟着四散的難民開始奔跑。
“十一郎,你怎麼樣……”賈貓兒抓着葉暢道。
葉暢一把推開他:“不要管我,休走了刺客”
一邊說,葉暢衝向在一旁縮手縮腳的官兵隊正:“讓你的人,抓刺客”
那隊正此時六神無主,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被葉暢面目兇厲的一喝,幾乎是本能地服從:“抓刺客,抓刺客
“快去,扼住各出口,堵住壕溝,凡有過溝者,誅殺無赦”葉暢大吼道:“隨我喊,凡過壕溝者,誅殺無赦
在葉暢的《災後應急方略問對》中,爲了約束災民,防止其中作奸犯科者乘機爲禍,也爲了防止疫病傳播,災民們都被壕溝分割、約束起來,管束他們的行動。葉暢來之前,負責災民的丁典事,倒是嚴格按照問對來做,因此,如今粥棚外,是幾道彼此連接的壕溝。
災民要逃散,首先便要翻過壕溝。
眼見有幾個災民已經在壕溝中爬了,葉暢神情更爲嚴厲。
他不是婆婆媽媽的人,故此沒有去抱着烏骨力哭嚎,甚至沒有去檢查烏骨力是死是活。在這個時候,他覺得,將刺客留下,纔是對烏骨力最好的回報。
因此,他看到身邊有一夥弓手正在身邊,立刻又過去喝道:“出壕溝者,皆射殺之”
弓手茫然不知所措,葉暢厲聲道:“若不殺之,走了刺客,我必請楊明府誅殺汝等”
聽得他這般厲喝,一個弓手勉強舉起手中的弓,對着一個爬出壕溝的災民射去。只不過這一箭射得又飄又歪,直接落了個空,葉暢怒道:“等着楊明府尋你們吧”
“不勞楊明府相尋。”就在這時,另一個弓手冷冷地答道,然後彎弓搭箭,一箭飛出,正中那爬起準備逃走的災民右腿。那災民啊喲一聲,歪倒在地,然後哭嚎起來。
葉暢訝然相看,只見那個弓手抿着嘴,連連舉弓,箭無虛發,凡有所射,必得所中。轉眼間,便射倒了五人,而且人人都是腿股處中箭,雖然行動不便,卻沒有致命傷害。
有這神射,局勢頓時穩定下來。葉暢又看了那弓手一眼,急切間,也無法與之交談。見情形穩定,災民們都開始停下奔逃,而那些官兵也開始堵住壕溝的各處出口。
葉暢終於有時間去看一看烏骨力了。
烏骨力躺在地上,雙眼圓睜,瞳孔正在擴散。葉暢來到他身前,心情沉痛地蹲下去,將他上身抱起。
“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烏骨力,聽到麼,你有什麼未了心願?”
烏骨力也不知聽到沒有聽到葉暢的話,他答非所問:“郎君,真有仙人……會接引我,回到我的故鄉麼……”
說完這話,烏骨力還哼了幾句小曲,大約是他故鄉的俚調,然後身體僵直,四肢抽搐了一下,再也不動了。
葉暢抿着嘴,將烏骨力兀自圓睜的雙眼合上。
“無論仙人是不是引導你回故鄉,我都會將你帶回去……在那之前,我會先替你了結這筆血債。”
喃喃低語之後,葉暢放下了烏骨力的身體,站直了起來。
一直在場的李、蔡二位女郎,只覺得站起來的葉暢,似乎換了個人。
雖然表情冷靜,比起方纔更顯內斂,可是李氏女郎卻覺得,蹲下去時的那個少年郎,在站起來後,變得異常可怕
帶着暴戾與血腥。
在這一刻,李姓女郎甚至覺得,站在那兒的葉暢,陰沉得象她非常熟悉的一個人。
她的父親。
“再調一隊軍士來,將災民圍住,然後入內搜索,所有的刺客,必須一個不剩地找出來。”葉暢一把揪過那個隊正道。
隊正此時也已經回過神,他苦笑着道:“葉錄事,此事卻不是某能決定的,某位卑官小,只能調動自己這隊人手罷了。”
“城門處有三隊人馬,你去調一隊來,休要給我搪塞,如今朝中有人建議聖人東巡,這裡可是東都,聖人東巡必至”葉暢緊緊盯着他的眼睛:“若是聖人來此時,還有刺客搗亂,你且想想,會有多少人頭落地。其中,是不是會有你的那一顆”
那隊正頓時慌了。
葉暢如此年輕,便被任命爲錄事,楊惟名是因爲葉暢的才能,可是那隊正卻不知。他只道這年輕人必然在朝中有背景,因此知道一些內幕消息。
若是三郎皇帝真要再次東巡,偏偏此刻出現了刺客,他這個在場的軍官,少不得要承擔責任
“是,是,就依葉錄事”那隊正上馬,瘋狂地向回趕。
“姐姐,真有此事,聖人要東巡?”葉暢說話的聲音不小,因此蔡姓女郎聽着了。方纔血腥廝殺,她捂着眼不敢看,此時緩過神來,心中關切葉暢,便向李姓女郎問道。
“他胡說呢,聖人東巡,哪有那麼容易”
“他好大的膽子,竟然敢造聖人的謠……也是,他方纔連人都敢殺,自然膽子大。不曾想,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葉十一郎,竟然是如此好漢……”蔡姓女郎說着說着,臉上就微向泛紅。
李姓女郎看了她一眼,微笑起來,然後又看向葉暢。
這廝一向就以膽大出名啊。
不一會兒,便見又是一隊官兵從城門處開了過來。
“選身手好的,隨我進去拿人。”葉暢對又湊來的那隊正道。
五個夥被選了出來,便與善直、葉暢等人一起,進了壕溝當中。葉暢特別點了方纔那弓手,那弓手便跟在葉暢身邊,只不過神情多少有些不快。
“壯士好箭術,方纔緊急,還未請教壯士姓名。”葉暢向那弓手道:“某性好交友,願與壯士結識。”
“某姓南,名霽雲。”那弓手冷聲道:“葉錄事心性,某不敢高攀。”
葉暢頓時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