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了那個坊正幾文制錢,他終於進了坊市。大唐的坊市乃是城中集市之所在,幾乎所有的店鋪都集中在坊市之中,一般的客棧也在其內。一般都是午後纔開始營業,而日落前便會打烊,坊丁關上坊門,街上也要開始宵禁,不準人行走。葉楝混入其中之後,尋了家正準備開張的鋪子打聽,得知那覃姓商人倒不是遊商,也有家小店面,他便徑直到了對方店面前,用力敲了好一會門,才聽得到個人喃喃地罵着跑來開門。
“有何事?”那人是個黑壯漢子,開了門之後卻沒讓葉楝進去,而是叉腰狼視,一副被擾了好夢的模樣。
“有大生意上門。”葉楝拱了拱手:“郎君就是沁陽的覃公?”
“僕不是。”黑壯漢子回頭喊了一聲:“五郎,五郎,有生意上門了!”
“哦?我道今早爲何喜鵲叫得歡,原來是貴客一早就上門……不過希檉,如今還未到開門的時候,你讓客人稍等等吧。”
“等不及也,等不及也!”葉楝聽得頓時嚷了起來:“我有急需,還勞煩郎君出來相見!”
“你這人好生沒道理,不到午時,坊市不得開張,讓你等着,你就等!”那被稱爲希檉的壯漢叫道:“走開,走開,待我合上門!”
“我要買下你們剩餘的全部毛竹,全部!”葉楝叫道。
“哦?”聽得此語,希檉沒有再趕他,又向着後邊嚷道:“這是個大主顧,五郎,你還是出來相見吧!”
“再大主顧又如何,不到時間,便不做買賣。咱們店裡的毛竹,已經被人買去了一半,剩餘一半,這些天也被人訂下,告訴他,咱們沒貨了。”
不待希檉轉述,葉楝便已經急了。
訂下對方剩餘一半毛竹的,極有可能就是葉暢!
若真是葉暢,訂下了這剩餘一半貨物,那麼他就有可能繞過那山,真將水接到坡地去。
“我願高價買你店中現在有的毛竹,高價!”葉楝又道。
“高價?一根竹子不過是兩文錢,好些的也不過三文,我這還有三百根,你再出高價,也就是九百文……爲着九百文,讓我丟了自己名聲?”那屋裡人也怒了:“趕他走,希檉,若他不走,便叫坊丁來!”
“四文一根!”葉楝大叫。
“趕!”裡面毫不猶豫。
“五文!”葉楝咬牙!
“快趕!”被喚爲希檉的黑壯漢子開始動手。
“六文!”葉楝幾乎聲嘶力竭。
“希檉,你不想做了,還不趕?”
葉楝將價錢提到了平日裡最好價錢的一倍,卻還是未能打動覃勤壽,他被黑壯漢子推出了店門,他悻悻而走,轉了幾步,聽得身後黑壯漢子呸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還道是個貴客,卻是個要我們自砸招牌的蠢貨……”
此時商人亦以重信爲美,讓人背信,實在是一件強人所難的事情,葉楝心中一琢磨,便想起自家娘子那頓掃帚來。就這樣回去,便是不再吃一頓掃帚,少不得也要吃一回擀麪杖,更重要的是,讓那小畜牲成了事,今後再想對他的財產下手,幾乎就沒有了可能。連房產帶着三支名下的田地,算起來還是值個兩三百貫,比起買竹子的錢,那可是多得太多了。
況且人爭一口氣,便是不爲了那些家當,也不能讓那小畜牲得意!
一想到這裡,葉楝便又轉過身:“十文,我出十文一根!”
“你這廝好沒道理,我家五郎都說了,不做你的生意,莫說十文,便是十五文,你也得乖乖走開!”
黑壯漢子希檉拎起門閂,看上去就要打葉楝,裡面這時走出一個高壯的黑臉大漢:“莫說十五文,就是十八文,我也只是考慮……”
“二十文!”終於見着了那沁陽人,葉楝情知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一咬牙報出了一個超高價。
實際上三文一根的毛竹,被他報到了二十文,這已經是頂天的價了。此時正是大唐盛世,糧價較穩,十五文錢便可以買得一斗米,一個成年男子每月吃六鬥米,也不過是九十文錢。葉楝喊出二十文之後,自己也愣了愣,然後一咬牙:“我若不是急等毛竹用,也不開這般價,再向上,我就買不起了,那時便只能到外地去購!”
“果真是……二十文?”那沁陽人覃勤壽有些猶豫。
“那是自然!”
“我這還有三百竿毛竹……”
“那便是六千文!”葉楝又是一咬牙,向着僕人招手,僕人將肩上揹着的褡袋交到他手中。
“郎君隨身……帶着這麼多銅錢?”覃勤壽見他這模樣嚇了一大跳。
六千文,也就是六貫錢,若折成葉暢穿來之前的那個時代,這可是二十五公斤重的銅,哪那麼容易背在身上!葉楝咧了咧嘴,將褡袋在手中又掂了掂,心裡甚爲不捨,但還是遞了過去:“這裡有三貫,你可點一下!”
覃勤壽接過錢袋,一枚枚點過,果然是三千文。他放下錢袋,有些猶豫:“這還差着一半……”
“我這裡還有!”
葉楝從懷中掏出一個荷包,打開之後裡面是一方絹帕,再打開絹帕,內裡是三塊黃澄澄的小金錁子。葉楝將其中一個遞增了過去:“十足真金,五錢一個,你可以稱稱!”
這是劉氏孃家陪嫁壓箱底的寶貨,葉楝一時間拿不出如此多的銅錢,便求來充抵,答應了將三支的財產弄到手後再還的。那覃勤壽稱完重量之後,點了點頭:“若以長安金價來算,正好充抵三貫錢……只不過用六千文來買三百根毛竹,貴客,恕僕直言,郎君事後必然會後悔。”
“絕不後悔!”
“口說無憑,若是郎君過兩日又帶着一堆毛竹來尋僕生事,僕可應付不起。”
“願立字據!”
雖然葉楝自己識字不多,但修武縣城的坊市裡自然有專門替人代寫文字的窮書生,又請來坊正、左鄰右舍作了中人,很快便立好了字據。做得這般大的生意,那些中人也每人都得了三五文的謝禮錢。這一切完成,那邊市鼓纔開始擊響,覃勤壽笑嘻嘻地向着葉楝拱手:“果然是貴客……如今方纔開市,貴客可以與我去點那些毛竹?”
“不必,就在這裡。”葉楝哪裡肯走。
“好,好,希檉,去煮上一壺茶來,我陪貴客飲上一盞。”
葉楝留下來的目的,就是爲了看葉暢的笑話。
他得知葉暢也進了城,便知道這廝肯定是來買竹子的,花了六貫錢,若不親眼見着葉暢從滿懷希望到絕望的神情,葉楝便覺念頭不通達。
三百聲市鼓敲畢,市門大開,各色顧客紛紛進來,而坊市裡的各家店鋪也開始唱賣。葉暢走進這坊市之中,聽着各種調兒的唱腔,見着各種形色的招牌,一時之間,不免有些恍惚。
這大唐的縣城商業街,倒也熱鬧——雖然只象是後世某個小鎮的農貿市場,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不過,熱鬧雖是熱鬧,可這麼擁擠的情形下,若是發生火災,情形就會不大妙。特別是坊外街道狹窄,極容易蔓延到其餘民宅。
他信步而走,身邊跟着葉曙與劉錕,唯有這位兄長和姐夫,算是他比較信得過的人,今日來辦的事情,他們二人非來不可。
“這邊,在這邊。”劉錕笑着指路:“那沁陽人的鋪子就在這邊。”
葉暢很快就到了鋪子前,遠遠的便看到鋪前掛着一面旗,旗子上繡着“竹”字。葉暢心情愉快,因此忍不住便吟了後人的一句詩:“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使人瘦,無竹使人俗……”
坐在店裡的葉楝冷笑:“這小畜牲還會做打油詩!”
覃勤壽拱了拱手:“外頭這位小郎君倒是個妙人,僕去見識一下,貴客請安坐。”
說完,他便行了出來,待見到劉錕,免不了一愣:“咦,原來是你?”
“正是我,店家還記得我就行了,上回我與店家說的顧客,便是我這舅哥。”劉錕道。
坐在裡面的葉楝又冷笑了,他心中原本有些奇怪,葉暢是何時買了那些毛竹的,現在才知道,原來竟然是劉錕來辦的。
劉錕在小劉村劉氏是不受重視的旁支,一個燒窯匠,竟然也敢出頭給葉暢辦事。葉楝心中暗暗琢磨,是不是讓家中悍妻回孃家一趟,令劉錕也吃些苦頭。
“小郎君方纔念得好詩,僕有一個不情之請,願將小郎君詩留在店中……不知可否?”
雖然是大中午,但是因爲沒有透明的玻璃窗,店中仍然比較陰暗。葉暢等人站在亮處,葉楝坐在暗處,故此葉暢等人並沒有發覺其內有人。聽得店主如此說,葉暢笑道:“這詩原是我聽別人作的,我不過是鄉野之民,哪裡懂得寫詩,主人要用,只管用去就是。”
“如此多謝,只是不知這詩作者原是誰?”
大唐文風亦盛,特別是承隋之大業開科舉之後,詩風盛行,孤篇一首蓋全唐的張若虛、初唐四傑等以降,在詩歌一道上可謂星光燦爛。覃勤壽雖是商人,但沁陽覃氏也是大家族,多少也有點詩書傳家的味道,因此有些附庸風雅的心思。他詢問這詩的作者,卻讓葉暢爲難了,難道告訴他,這是幾百年後一個名爲蘇軾的大鬍子大肚皮悶騷男所寫?
“咳……覃先生吃了一枚雞蛋,覺得它好吃,難道會非要知道下蛋的是哪一隻雞麼?”葉暢問道。
覃勤壽先是愕然,然後心中頓時省悟:這詩一定是面前這少年所做,只是他謙虛低調,不願意說罷了。
詩文字雖是簡單,意味卻是悠長,覃勤壽肅然拱手:“請,請入內一談。”
葉暢在他再三邀請之下,終於踏入了店鋪的大門。
覃勤壽這店鋪,毛竹只是經營的貨物之一,其餘諸多竹製品,倒是在店裡堆了不少。葉暢眼睛才適應了其間的光線,便看到葉楝一臉冷笑。
“小畜牲,見到我,還不行禮?”葉楝喝道。
“原來是長支大伯在此。”葉暢微笑行禮:“失禮,失禮。”
“你這小畜牲,還會吟詩?只不過你那詩卻是狗屁不通,什麼無肉使人瘦,無竹使人俗……我看是無竹使人哭纔是!”葉楝披頭蓋腦就是一頓訓斥,但訓得最後一句時,卻是笑了起來。
他就是要在這裡看葉暢哭的,想到葉暢那天牙尖舌利,將自己擠兌得啞口無言,他如今心裡就有一種滿足感。
然則,他大笑未落,就覺得氣氛似乎有些不對。
那位店主覃勤壽,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而跟在葉暢身邊的葉曙與劉錕,看他的目光裡……似乎帶着一絲憐憫?
葉楝心念一轉,又盯着葉暢,發覺葉暢神情裡也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其中,但肯定是沒有驚惶失措。這讓葉楝很不爽,念頭自然就不通達,因此,他決定不再遮掩。
“小畜牲,這裡的毛竹已經盡數爲我所買,你可以滾了,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能在幾日之內湊齊那許多的毛竹!”葉楝說道,然後又大笑起來。
葉暢盯着他,直到他笑聲停了,才搖了搖頭:“長支大伯買了這店裡的毛竹?”
“那是自然!”葉楝陰陰地道:“你這小畜牲,跪下來求我,我念在與你死鬼生父乃是堂兄弟份上,或者會送你一根兩根!”
“想必是高價買的?”葉暢又道。
“哼哼,我愛出高價,與你何干?”葉楝道。
葉暢又搖了搖頭:“嘖嘖。”
這個反應完全出乎葉楝意料,葉楝還等着看葉暢傷心欲絕痛哭流涕呢,他頓了頓,正琢磨着葉暢爲何如此,就見葉暢向着覃勤壽拱了拱手:“恭喜恭喜。”
覃勤壽神情有些異樣,抱拳還禮:“同喜同喜。”
葉暢道:“那****姐夫來,應該與掌櫃的都說清楚了吧?”
“是,說清楚了。”
“既然如此,按着咱們的約定,煩勞掌櫃的將賬結了。”
覃勤壽向希檉招了招手,希檉便將一個褡袋拎了出來,葉楝眼珠猛然突了下:他記得,覃勤壽收了自己的銅錢和金鋌,便將之塞到了這裡面!
“這是……怎麼回事?”他心中有些迷糊,但已經隱約覺得不安了。
覃勤壽將那裝着三貫錢和金鋌的褡袋交到了葉暢手中,又拱了拱手:“請小郎君清點。”
“無妨,我信得過覃掌櫃。”葉暢笑眯眯地將錢袋交給了劉錕,又對覃勤壽道:“我們尚有別的事情,就此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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