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在晨鐘聲醒來了。
所謂晨鐘暮鼓,並不是象有些人誤解的那樣,乃是寺觀中的鐘鼓聲,而是長安城的城禁。早上報時的鐘聲響起,人們開始起牀活動,而傍晚,當太陽落下地平線,鐘鼓樓上的鼓聲就會分三段響六百撾。聽得這鼓聲響,還在坊市間流連的人們便知道,必須儘快趕回家——雖然坊中是不實際宵禁的,但坊外的街道則會行宵禁,沒有什麼特殊原因,被拿住少不得二十板子。
“夏卿還沒回來?”
王維揹着手,在堂前踱來踱去,心中憂急。
王縉昨日下午出城,說是去看一場熱鬧,但看到現在,卻還沒有回來。
因爲玉真長公主的緣故,王維對葉暢的瞭解,比王縉要深得多,知道這個少年郎,根本不象外表看的那樣雲淡風輕。
若是自己的兄弟有個三長兩短……那該如何是好!
王維心中既是懊惱,又有淡淡的恨意,恨葉暢,恨王縉,也恨自己。
他向來不是個果決的人,所以約束不住王縉,他又是一個重情義的人,所以兄弟情深。
“回來了,回來了,夏卿郎君回來了。”
就在王維心急如焚的時候,聽得僕人嚷道。
王縉滿眼都是血絲,目光直直地走了進來,口中還小聲嘀咕着:“這不合理啊,爲何沒有武士來……”
“夏卿,你沒事吧?”王維過去一把將自己兄弟攬住,仔細看了看,沒有看出他有什麼異樣,這才鬆了口氣。
多大的人了,卻還和個孩子一般。
琢磨了大半夜的王維,覺得自己有必要和兄弟好好談一談,見他沒有事,便開口道:“夏卿,你想着借球市揚名,如今球市已經要到你手中了,你何必還去與葉十一糾纏?那葉十一,豈是個好相與的?”
想着自己爲了他的事情,趕着從南山回來,王維心中更是難過,自己這個兄弟,怎麼就不聽勸呢。
“兄長何出此言,小弟哪裡是與葉十一糾纏……唉呀,一夜沒睡,倦了,倦了,兄長,且讓小弟暫歇……”
王縉一臉倦容,隨口應付了王維一句,回去之後倒頭便睡。他這一睡便是大半日,醒來之後,腹中飢餓難耐,便讓家僕裡給他準備食物。那家僕接到命令卻沒有走,而是陪笑着道:“方纔王家來了管事,問郎君有沒有起來呢。”
“讓他先候着,我餓了。”王縉有些不滿地道。
洗漱吃喝,花了小半個時辰,一切打理已定,王縉才讓王元寶家的管事進來。
“有何事?”
他倨傲地向那管事問道。
“某來有二事,一是奉命問夏卿郎君,驅離葉十一的事情如何了……”
那王元寶的管事一句話,便讓王縉咬牙切齒。
直到現在,王縉還是沒弄明白,爲何二十九娘跑去與葉暢私會,結果葉暢卻還是沒有事情。
不過他想不明白的事情,自然不會和人說,莫說眼前只是王元寶家的管事,就是王元寶本人,他也會隻字不提。
“快了,快了,快見分曉了。”王縉含糊地迴應:“第二件事情呢,不要吞吞吐吐,誤了大事,你擔待不起!”
那管事心中暗罵,若不是你這廝大白日裡睡大覺,哪裡會耽擱時間。但口中恭聲迴應道:“葉十一昨日爲胡源祥所出的主意,已經知道了,家主人問夏卿郎君,當如何是好?”
“這點小事也要問我?自然是在他基礎之上改進,到時力壓其一頭了!”王縉不滿地道。
那管事看了看王縉,嘴角抽了一下。
這麼簡單的迴應?
“怎麼,還不去回報你家郎君?”見管事沒動,王縉又喝道。
浮屠說衆生平等,王縉雖是篤信之,可是實際上,他眼中的衆生當中,有些人要比別人更爲平等。他喝了一句,那管事原本還想問他有沒有別的吩咐,當下轉身就走,連告辭都沒說聲。
王元寶在京城中也頗有地位,雖然只是一位豪商,可結交的權貴與才子,連帶着他家中的管事,也不能以普通大戶人家的家僕視之。可王縉對他揮喝,讓他甚爲不滿。
故此,回到王元寶宅中,這管事免不了添油加醋,將王縉種種不堪描述了一遍。原本只是白晝倦睡罷了,但在管事口中,就成了王縉晝夜宣淫,疲憊不堪,有意怠慢。總之,一分的事情,被說成了三分,三分的事情則被說成了十分,一個傲慢無禮的王縉,頓時活脫脫出現在王元寶面前。
“王夏卿好大的聲名,竟然這般不堪?”王元寶將信將疑。
“郎君,知人知面不知心,依小人見,這王夏卿究竟有幾分本領還不好說,但他的心卻大,以某之見,還須妨着一二啊。”
“這話,你休要再提起。”王元寶笑着一擺手。
那管事跟着他多年,是他一tl,h復親信,知道他雖是如此說,心中卻是記得了。當下也不再說什麼,只待王元寶吩咐。
王元寶起身轉了轉:“那葉十一郎給胡源祥的計策,當真巧妙,以我們之能,怕是難再有所超越。王夏卿說的不錯,既然無法超越,原樣造搬就是,至少在綵樓上,咱們拼個勢均力敵,再接下來,看就是其餘二項了!”
他雖然稱讚葉暢的構思,卻覺得自己依然能夠與胡源祥拼個勢均力敵,而且自己這邊可能還要佔些優勢。
打發走了王家的管事,王縉依然在想着如何趕走葉暢的事情。那管事好糊弄,他不給個明確交待,也不敢追問他,可是見着了王元寶,王元寶問起來,他卻不好不答。
因此,要在六月初六之前,將葉暢趕走!
走天子的路線,看來是不行的了,王縉心裡說了句對君父不敬的話,不是滾在楊玉環的牀上太久,連外邊的事情都不管了。不過沒關係,葉暢在長安城中得罪的人多,皇帝不出面,還有駙馬會出面嘛!
玉真長公主可是把葉暢與張垍的矛盾曝露了,王縉心念一轉,先是寫了封信,想想此事不可聲張,便又將自己貼身小廝喚來。
正是昨日給二十九娘送消息的那小廝。
“寧親公主府?”聽得又要跑這送消息,小廝心中不情願,卻終究不敢違抗,只能趕往城北的公主府邸。
寧親公主府離宮城甚近,小廝在門前張望了一番,看到門前衛士趾高氣揚的模樣,心中有些嘀咕。這可不是昨日的道觀,還能混得賞錢,即使是報了自家郎君的名頭,只怕也是進不得門的。
弄不好就要吃耳光。
想到這裡,小廝眼睛一轉,自家郎君可只是讓自己將消息傳到,卻不曾說怎麼傳法。 wωω• tt kan• C〇
當下他看到街邊頑童,便喚了一人來,給了一文錢,讓那頑童去公主府傳話。他不敢久呆,遠遠地看到頑童傳了話,也不待回報,轉身便溜走了。
公主府的門房哪裡會把一個頑童的話放在心上,更何況張垍與葉暢的衝突,他們略有耳聞,更不敢將此事稟報上去。
若是一提到葉暢,便讓自家學士不高興,豈不馬屁未拍着反拍到了馬蹄上。
於是王縉又等了一日,卻也沒有見着張垍有什麼動靜。
這讓王縉勃然大怒,召來小廝問明情形,立刻讓人打了小廝一頓,此時再去傳話,怕是不及了,他想了想,便來尋兄長。
“近來心煩,欲出城散心?”聽得此語,王維連連點頭:“好好,當如此,當如此,你與葉十一,不過些許口角,原不必放在心上。”
“兄長何不邀駙馬張垍一起出遊?聽聞近來他與那個李太白交遊甚密,兄長請他一起出遊,如何?”
王維的臉色頓時有些不好看。
王維不喜歡李白,李白同樣也不喜歡王維,兩人詩名卓著,而且都喜歡交友,有不少贈送友人的詩。兩人也相識,但是彼此間卻無一首詩唱和。
更重要的是,兩人現在都在長安城中,都需要象玉真長公主、駙馬張垍這般權貴人物的舉薦、支持。而且兩人文名皆重,李白入長安之前,王維可謂長安城中第一支筆,但李白入爲翰林之後,這個名頭,已經落到了李白頭上。
“說得是,我這就去邀張四學士。”
王維略一沉吟,當下便寫信一封,讓人拿着他的名剌,送到了寧親公主府中。
張垍與其兄均,此時正在張垍府中。
“這又是聖人所賜?”望着一枚玉如意,張均回頭向張垍問道。
“此爲婦翁賜與女婿,非天子賜學士也。”張垍玩笑道。
“前些日子,安祿山在京城中時,贈與你的珍玩,不亞於天子所賜吧。”張均問道。
“乃是二十九孃的壓驚之禮,小弟卻不敢獨擅。”
安祿山進京時途經修武縣,因此正好在修武縣祭仙的二十九貴主蟲娘隨侍驕橫,得罪了安祿山,結果爲其所殺。這件事情傳回京城,當真惹起了一陣風波。但最後事情還是被壓了下來,原因之一是安祿山那句“只知天子不知貴主……”還有一些原因,就是張垍之輩了。
安祿山可是沒有少在這些權貴身上使錢,北地的珍珠奇寶,流水介般送了出去,買得這些人一個個交口稱讚。加上如今天子最爲倚重的李林甫也閉口不提起事,故此事情竟然就這樣壓制住了。
不過安祿山會做人,託張垍送壓驚禮給二十九娘,只不過送來的禮物中有大半都沒有出現在禮單上。張垍自然會意,笑納了這些不在禮單上的禮物
“宅外王維遣人送信。”他兄弟二人正說話,外頭管家道。
“王維?”張垍略皺着眉:“他遣人送信?”
“賢弟與王摩詰倒是關係不淺啊……”張均意味深長地道。
張垍如今官爲中書舍人,主持翰林院事務,李白乃他治下。王維現在官爲左補闕,屬門下省,按理說,與張垍關係不大。但一直以來,張垍與王維的關係都頗好。
“總得給玉真長公主面子……況且,當初王十三一曲《桃源行》,唱遍長安城,詩名早盛啊。”
一邊說,張垍一邊打開信,看到裡面的內容,不由得微笑。
“怎麼了?”
“近來天子有些偏好李太白之文,謫仙人之名,傳遍長安,王維有些坐不住了,說是前些時日見望春樓下景緻,頗有可觀之處,邀我一起前往再看……呵呵,卻沒有說要邀李太白。”
聽得此語,張均也笑了起來。
文人間的爭風,與女人的吃醋一般,便是再有品味的人,一但發生此種情形,也必然會斯文掃地。
“乾脆那日就帶着李太白去,讓王摩詰心急一回。”張均出了一個損主意。
“想倒是想,不過……”
張垍想帶李白去,目的是看這兩位當今詩才最強者的對決,但轉念一想,他又不覺得王維能壓制住李白。
若是王維壓不住李白,那麼李白在長安城中的名聲會更盛。
儘管最初張垍與李白的關係不錯,甚至直到現在,兩人表面上都還維持着比較親密的友誼。但是張垍心中,對李白是有嫉妒的。張垍之父張說,曾有“燕許大手筆”之稱,文章之道,甲於當世。而張垍自己也擅文,故此才能爲翰林學士,但是李白入翰林院之後,曾發生過分明是張垍當值,李隆基卻點名李白署文之事。
這讓張垍在內心中對李白同樣產生了嫉妒之情。
“還是不帶他去吧,免得起了爭執,掃了遊興。”張垍沉吟了一會兒,終於道。
他下了決心,便手書了一信,讓王維派來的家人帶回去。那邊王縉等得象是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比起王維,他有急智得多,待得了準信,他忍不住一撫掌:“成了!”
“什麼成了?”王維有些狐疑地看着他。
王縉笑着道:“自然就是出遊之事成了……春明門外避暑納涼,亦是長安城中一快事!”
王維盯着他好一會兒,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什麼話來。
他自己好釋教,雖然現在任官於朝,實際上卻是過着半官半隱的生活,大多時候,都是隱居於長安城外,現在在長安城中,也是寄住在王縉的宅邸裡。他們兄弟倆年紀相差不大,一個年頭一個年尾,而且這個弟弟向來有主見能決斷,王維知道,自己就算追問,只怕也問不出什麼來。
明日出遊時,注意一些就……
他只能這樣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