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百姓還在對昨日的儀典津津樂道的時候,葉暢、杜甫和焦遂,已經悄然南下,向着南山行去。
因爲南山離着長安不遠,風景秀麗,氣候宜人,多有權貴在此築別業,或避暑氣,或避長安城中的政治動盪。便是王公貴人,也不能例外。
正是因此,許多有志於仕途者,會在南山隱居求名,讓自己的名聲爲貴人所知,然後再出仕。這樣做,便是俗語所云“終南捷徑”。
玉真長公主雖是女冠道士,但受兩任天子恩寵,其別業美倫美煥,甚至不遜於王侯。
遠遠望見那半隱半現的檐角,杜甫感慨了幾句,又年到昨日的儀典上去:“如此盛世之況,當真自古未有,我大唐富庶強盛,史書絕無……”
“隋煬帝時還給街邊的樹披綢掛彩呢,路邊不依然有衣不蔽體的貧者。”焦遂大着舌頭,醉眼惺忪:“子美,你想得太簡單了。”
“豈可將今上與隋煬帝比!”杜甫變色道:“焦遂,你莫說瘋話!”
“可若無隋煬帝開鑿運河,豈有昨日之盛況?記得上回十一郎曾經說……說……”焦遂回憶了一下,然後道:“盡道隋亡爲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
葉暢撓了一下頭,這是他前些時日與焦遂討論大運河時隨口唸出來的,這不經意問,又抄了一首詩。
“十一郎……”杜甫聽了這首詩,神情很複雜。
葉暢還算是縮在河南——,9,杜甫年少就四處遊學,齊魯吳越都曾經去過。因此,他對大運河的作用,有着親身的體驗和認識。
“隨口胡謅罷了,子美不必往心中去,焦大這廝便是灌多了黃湯,說話就沒有……”
葉暢正要罵焦遂兩句,突然間聽得身後有人道:“此詩粗鄙,且爲煬帝塗飾,作者性鄙陋,由此可見矣!”
他們一行行於路中,周圍亦有別的行人,言談之間,偶爾相聞,但彼此互不干擾。不曾想竟然有人開口批評那詩,焦遂莫看平時與葉暢多找麻煩,實際上心中最敬葉暢,聞言頓時大怒,幾乎要跳出去爭吵,卻被葉暢一把拉住。
葉暢回過頭,見着那羣人騎着馬,爲首者四人,相貌都殊爲不凡。焦遂回頭原本是準備大罵的,但看到這幾人,卻是一怔,然後收聲不語。
“咦,原來是你……名爲……名爲……”
四人中一個看着焦遂,大約也認出他來了,凝眉苦思了好一會兒,卻就是叫不出焦遂的名字。焦遂麪皮紫漲,神情大窘,葉暢笑着道:“不必在意,全天下都知姓名者有幾人?”
那頗爲失禮者目光轉到葉暢身上,傲然一笑,然後便縱馬而前。他身邊年長者歉然地拱了拱手:“舍弟失禮,還望海涵……”
“兄長你何必如此,一羣愚氓,也敢以詩諷古,文章千古大事,豈是此等人物能爲者。近日坊問見那繡像三國志,便是此輩氾濫……”
那無禮者高聲點評,竟然絲毫不顧衆人顏面,其跋扈竟然如此!
葉暢原本不欲惹事,但他絕對不會怕事,見此情形,眉頭便皺了起來。但那年紀稍長者再度拱手,然後喝斥了一聲:“夏卿,休要再做此言語,當心口舌之嗔!”
此語說出,那無禮者才肅然襝衣,向年稍長者應諾:“是。”
葉暢那口氣終究沒有化成惡毒的語言,望着這行人遠去,葉暢若有所思
回過頭來,他問焦遂道:“此爲何人,你似乎有些忌憚他?”
“哪裡是忌憚,不過是此人口不修德,不願與之爭執罷了。”焦遂有些爲難地道:“他們今日在此……必定也是去拜訪玉真長公主的,若是真爭執了,怕誤了十一郎的事情。”
葉暢沒有想到這其中還有這般隱情,奇道:“此人與玉真長公主交情甚深?”
“何只深……”焦遂說了三個字,看了看葉暢,然後搖頭:“不說了,快趕路,別到夜裡還沒有辦完事!”
他嘴中雖說講不說了,可眉宇間卻是帶着隱憂。葉暢心中有些好奇,看來那人對玉真長公主會有極大的影響,否則焦遂不會如此擔心。
望山跑死馬,雖然遠遠地就看到了那些建築,可是真正趕到,卻是小半時辰之後了。那行人比葉暢等快一些,因此葉暢見他們先進了別業,那個無禮之人還特意留在後面,對着門口的門人說了什麼。
“看來是有麻煩了。”葉暢心中想。
如他所料,當他到門前報上姓名,說是求見之時,那門人懶洋洋地道:“連名刺都沒有,也敢來請我通稟,退下,退下,此地非爾等能來之所!”
因爲玉真出家的緣故,所以這裡被建成了道觀模樣,但是這門人卻沒有道士打扮。葉暢皺着眉:“是長公主令我等來此拜謁,你這般阻撓,誤了長公主之事,可擔待得起?”
“某卻不曾聽得法師有何交待。”那門人卻不怕這嚇唬:“況且此地只有持盈法師,卻不曾有什麼長公主!”
持盈乃是玉真的小字,葉暢大怒,情知是這門人故意刁難,但一時之間,卻也無法。
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他若真打了這門人,便是強行進去見到了玉真長公主,只怕也會激怒這位與他關係尚好的天家貴女,雙方的交情到此爲止不說,還要樹上一個強敵。
但若不發作,他就別想過門禁這一關!
葉暢正琢磨着,院裡有人伸出頭來,只見正是方纔那被稱爲“夏卿”的無禮者,他見着葉暢等人被攔住,很是滿意地點了點頭:“正當如此,持盈法師別業,豈是俗人可來,談笑有鴻儒,往來盡知音,庸碌之輩,還是自覺遠避爲好!”
“呵。”葉暢笑了。
笑容囂張而譏嘲,焦遂看到這笑,便也笑了起來。
若說焦遂會招惹事端,那麼與葉暢的這種斜睨譏嘲相比,則是小巫見大巫。焦遂認識葉暢以來,凡葉暢露出這等譏笑時,對方沒有不被激怒的。
果然,這個笑容讓那夏卿很惱怒:“如何,你還有何話說?”
“談笑有鴻儒,往來盡知音……此句甚妙,不知是不是閣下所作?”
“這個……”那位夏卿愣了一下。
前些時日,他在兄長處見到了這《陋居銘》,雖然他一直不喜此文作者,覺得其人行事浮浪。但此文倒是帶着一股清氣,讓人覺得可愛。因此今日隨口道來,原意是譏諷焦遂一介布衣,既不是鴻儒亦不配知音,沒有資格登此門。
“是不是某所做,與你何干!”他有些羞惱地道:“汝乃何人,竟然敢在持盈法師別業前喧譁!”
“喧譁的不是我等,而是你啊,更可笑的是,你以別人之文攻擊別人……葉十一,你說他這是不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杜甫面上沉鬱,實際上卻是個有性格的人,而且此時年輕,還未遇到干謁十載一無所成的窘境,因此在旁對葉暢道。
“什麼?”那位夏卿聞言一愕,然後瞪着眼睛:“你……就是修武葉十一?”
“咳咳,那文亦非我所作,乃夢中所見。”葉暢慢條斯理地道:“子美兄,不必爭執了,咱們既非鴻儒,又不配爲鴻儒知音,自然只有回頭的份……”
葉暢這樣說,實際上是因爲看到這位夏卿的兄長也已經走了出來。
這位夏卿的兄長,倒是個謙遜和氣的模樣,雖然這只是外表,不過對方既然知道葉暢身份,想來不會任葉暢走了。
更何況若是葉暢被“談笑有鴻儒往來盡知音……”兩句趕走,只怕用不了多久,那位夏卿就會如同元載一般,成爲長安城中的笑柄。
果然,夏卿的兄長拱手道:“竟然是修武葉十一,聞名久矣!舍弟性子喜謔,方纔不過是玩笑之舉,還請葉十一郎勿要見怪。”
“不敢不敢,某不過布衣,爲人輕踐,亦是尋常。”
那兄長心中苦笑,據聞這位葉十一郎心胸狹隘,如今看來,果然如此。
自己弟弟言語上得罪了他,他便要找回來。
“某河東王維,字摩詰,此爲舍弟王縉,字夏卿……”
那兄長做自我介紹,然後就看得葉暢嘴巴張了張,似乎很驚愕的模樣。
葉暢確實非常驚愕,沒有想到,與自己發生爭執衝突的,竟然是王維兄弟!
但轉念一想,能入玉真長公主別業,同時彷彿是別業主人一般吩咐門人行事,不擔心長公主怪罪的,恐怕也只有王維王摩詰了。
難怪方纔自己問焦遂此人與玉真長公主交情時,焦遂說了一句“何只深”只怕王維與玉真長公主,有負距離交情纔對!
當初王維初入長安,聲名不顯,進士落第。於是通過寧王、歧王介紹,年方二十,“妙年潔白風姿鬱美……”的王維親抱琵琶於宴席之上爲玉真長公主彈奏,一曲《鬱輪袍》之後,玉真長公主令宮婢將王維帶入內室,換以華裳錦衣,再出來時便是高坐賓客之首!
而且次年,王維便進士及第,成爲能夠方便進出宮苑的太樂丞。他甚至可以借用公主別業招待好友孟浩然,也因此纔會有李隆基來訪,孟浩然嚇得躲在牀底下的軼事。
“原來是王摩詰……”愣了一下子之後,葉暢回過神來,便是王維又如何,他身邊還跟着一位詩聖杜甫呢!
仔細打量了王維一眼,果然,雖然此時王維已經年過四旬,但長得端的好相貌。他的弟弟王縉亦是一副好皮囊,只是與葉暢見禮時,多少有些尷尬
似乎還有些不服氣。
葉暢不知道王縉爲什麼看自己不大順眼,他也懶得理會,便將身邊的杜甫介紹給王維。
杜甫對王維倒是甚爲景仰,此時王維詩名已著,杜甫卻還是默默無聞,但既然都是不世出的詩人,寒喧一番後,還是頗爲投機的。
就是王縉,對葉暢還是一副忍不住要譏嘲的模樣。
有王維招呼,門子自然不會阻攔,葉暢隨着王維進了別業,在廊榭問轉了一會兒,便聽得有絲竹管絃之聲。
“法師正在宴樂。”王維低聲說了一句。
方纔隨王維一起來的幾人,此時在前等候,近前之後,王維介紹道:“葉十一郎,此公爲王昌齡,字少伯……”
葉暢絲毫不覺奇怪了。
昨日見到的望春樓前廣運潭的盛景,在他眼中繁華歸繁華,卻不能代表盛唐之景,唯有此際,舉步之間隨便見着一人,便是後世名揚的大詩家,這纔是盛唐!
王昌齡此時也是四十餘歲,微有些瘦,笑起來時眉眼彎彎,倒看不出邊塞詩人的錚錚肅殺之意。
“葉十一?莫非是葉暢?”他一邊拱手,一邊問道。
“正是葉某,見過王公。”葉暢長揖,對於邊塞詩人,他總有份異樣的敬意。
“此爲裴公,單名迪,字啓之……”(注,此字爲作者杜撰)
這位裴迪雖然在後世詩名不顯,但是有許多詩都和他有關,從杜甫王維,到葉暢的另一位熟人錢起,都沒少寫詩與他交遊。葉暢當下亦是一禮:“葉十一見過裴啓之。”
裴迪此時年方二十餘歲,比葉暢大些,卻是個樂觀開朗的性子,上前便把臂道:“前些時日與摩詰論文,對葉十一《陋居銘》讚不絕口,也不知是何等人物,方能寫出這等文來。今日相見,果然名不虛傳……”
“那也未必。”旁邊的王縉嘟囔了一聲。
“主人等急了,咱們先進去。”王維微咳了一聲,然後笑道。
衆人不再寒喧,當下邁步前行,向着那樂聲不絕的院子行去。
沒過多久,便到了院子門口,門前亦有僕役侍候,但見是王維,竟然不通稟,只是拱手,便讓道路。王維緩步而入,臉上沒有什麼得意之色,倒是旁邊的王縉,卻有些與他年紀不相稱的浮躁,昂然進步。
葉暢不知道,這四十歲左右的人,放在這個時代都當了祖父,爲何會如此。
院內絲竹聲徒然一停,然後傳來一個女子中音:“竟然是摩詰來了,我道爲何今日一路喜鵲叫個不停呢。”
葉暢等人此時也跟着進來,便看到院子正北,花盆掩映之中,一女冠道姑高坐於胡牀之上。
正是玉真長公主。
她眼睛盯着王維,看別人只是輕輕一掃,就是看到葉暢,也只比旁人多停片刻。
“咳……王維拜見持盈法師。”王維乾咳了一聲,長揖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