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夙幾乎是立即捕捉到了武青玦語氣中壓抑不住的惱意,他是何等穎慧之人,之前佯裝不懂她逐客的意思,並不表示他心思不敏銳,相反,他很清楚她不高興的原因。被人誤解的滋味實在不怎麼好受。脣不自覺地抿緊,李明夙望着她似嗔似怒的表情,心中有些自嘲,她一定不知道,他剛剛是刻意那樣說的。誠然,武青玦是性情清冷,對誰都疏離,可是隻要是她願意說的話,都是誠篤之言,心之所思,則坦言無忌。多麼奇怪的孩子,明明冷淡世人,待人卻偏偏不肯虛情假意,固執地堅守着自己的本心。可這樣的性情……太容易爲紅塵俗世所傷。要有多難得,才能在經受傷害之後,還能保有這樣的真淳?李明夙的心突然就酸痠軟軟的,她到底明不明白?如果今日這話被別人聽到,會引來多大的非議和麻煩?她又會遭受多少恥笑?她這樣不懂得保護自己,他怎麼忍心看到她再受傷害?所以……縱是這番話不爲她喜,他也一定要提醒她。
心思百回千轉,李明夙堅定地迎上武青玦隱含不悅的眼神,毫不遲疑地道:“不錯,戲謔娛人之器皆爲末流俗物,身份高貴者從不爲之。琴瑟爲禮儀大雅之樂,宗廟祭祀、社交禮節,奏之視爲尊重,若以末流之器娛戲,則是折辱。”
怪不得太極宮的笛譜收藏不豐,怪不得她沒見過身邊這些人玩別的樂器,原來還有這層意思在裡面?話說,這武唐業已經過武則天的改造,許多進步的思想也漸漸爲人所接納,可是仍然無法完全打破人們千百年來累積的陳腐觀念,以一己之力抗衡傳統,或者說是抗衡大多數人的利益,便是英明神武如聖神帝者,其力量也只如米粒微光。革命的道路……果然是用千千萬萬烈士的鮮血鋪就的。
見武青玦沉思不語,表情若有所悟又似是不以爲然,李明夙不知道她到底明白了他的意思沒有,既然話已說到這個地步,索性說得更明白一點。反正他的心早就荒蕪了,不介意再揹負她的不理解,只要……她不要像從前的他一樣,就算是被她誤會也沒什麼關係:“《禮記》言‘士無故不徹琴瑟’,故琴瑟自古以來被奉爲君子之樂,因其可令人陶情養性,令奏者束身自修。青玦縱是不習琴,但身爲宗室貴女,絕不可自降身份、自逐末流,否則……”
“否則便是不自珍不自重麼?”武青玦只覺得荒唐至極。音樂是什麼?什麼樣的音樂纔是好、高雅的、值得人尊重的音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解。她不懂得分辨雅俗,只知道嚮往美好、憧憬光明是人類的天性。在她看來,只要是悅耳動聽、能打動人心的音樂都是好的,真正熱愛音樂的人又怎麼會把自己侷限在雅俗的束縛裡?又怎能真正體會到音樂之美的豐富和多元?武青玦冷笑一聲,語帶譏屑地反駁道:“青玦倒要請教師兄,笛爲牧者陋器,爲何卻有黃帝使伶倫伐竹製笛,吹之作鳳鳴?有周穆王吹笛,遂止三月連雨?有李陵爲單于圍,郭超吹笛退兵?有蔡邕官拜中郎,親制柯笛?有桓伊封侯,君前獻笛曲,歌《怨詩》以勸君臣和?莫非他們也爲末流?縱是伍子胥乞食吳市,終還是官拜相國,手握重兵,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吳市之簫,又何嘗不可成爲風雅佳話?”
武青玦心中憤懣,這番話一口氣說下來,如連珠炮一般又急又快,從嘴裡吐出的每一個字都迸發着怒氣。其實她舉這些例子僅僅是爲了反駁李明夙,並非以成敗論人,在她眼裡,清爽恬淡的田園牧歌和莊嚴恢宏的宮廷禮樂,各有美姿,即使是民間百姓窗玻上的喜色剪紙、門板上色彩豔麗的年畫、竹蔑鋪裡散發着草香的藤編器具、小染坊裡藍白相間的印花土布、沿街貨郎攤上活靈活現的手捏麪人兒……種種一切爲他們所輕視,在他們所謂的貴族眼裡俗不可耐的民間藝術,也自有其鮮活生動的美態。羅索說,參差多態是幸福的本源。能夠不受約束、自由自在地從各種形式的藝術中體會到美,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如果在欣賞一段曲子一幅畫一首詩的時候,首先不是被它吸引,進而理解和感悟它們的美,而是先去想這是雅的還是俗的?應該喜歡還是不該喜歡?斤斤計較於既成的世俗觀念,而喪失了追求真善純美的本心,狹隘至此,莫怪得高雅藝術常常面臨界“曲高和寡”的窘境。
李明夙被她的連珠炮轟得數次啓脣,皆欲言未果,不是不尷尬的。然而,在被她嘲弄的語氣弄得面紅耳赤的同時,見到她如張牙舞爪的小豹子般,咄咄逼人地揮出她的爪子,捍衛她喜愛的東西,心底的硬泥似乎也被那蠻橫的爪子一下下刨開。有一眼泉水迫不及待地從泥地裡潺潺地涌出來,荒蕪的心漸漸被甘甜潤溼,那久久不見陽光才凝結如石的堅硬,一分一分地鬆軟下來。他早知道她與衆不同,卻不知道她的與衆不同竟然能深深地契印到他的心底去,如果他有她這樣的勇氣,如果他也敢於爭取和捍衛,選擇是不是就會變得不同?
他的心神有些恍惚,卻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什麼也說不出。武青玦停下來吸了一口氣,見他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不說話,只當他被自己的不客氣嚇住了。是呵,自己還真難得這樣生氣一回,誰讓他的話碰到了她的逆鱗?他既是這樣的語氣態度,莫非不是她猜測的那人?或者……再試探一下?武青玦微微斂了眼,輕嘲道:“言琵琶乃倡優之物,更是荒唐可笑。前唐有裴神符搊琵琶,被太宗封爲太常樂工;勾欄院裡也並非沒有煙花女,奏琴瑟而以色侍人;善琴者,有司馬長卿,竊貲卓氏、縱誕無操,琴尚在御,已欲新聲代故,文君憤其簿幸,作《白頭吟》怒斥騙色劫財之卑劣小人;善琵琶者,亦有逸士才子劉庭芝,清明靈秀、驚才絕豔。有趣的是,他也作過一首《白頭吟》,可惜一詩成讖,不羈之才,見忌惡人,蒙塵殞落,真真是同人不同命……”說到這裡,武青玦突然停下來,面帶冷意,嘲諷地扯了扯脣角:“所謂大雅,所謂末流,如隋珠彈雀,是所較者重,抑或所失者輕?見仁見智罷了。”
——2008、3、29、0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