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雖說是過幾日,但實際上等到了正月十八,連元宵都過了,才真正領着諸多小娘子女郎來到臥龍谷。諸家女郎都知道此行用意,當真是一個個爭妍鬥豔,打扮得花枝招展。
看着這些女郎們,方氏心中甚是滿意:葉暢推了幾回,這下終於推拖不了,總得老老實實在這些女郎中挑上一位了。此時天雪方霽,諸女踏雪而來,嬌聲軟語響了一路。
到得臥龍谷口時,她們第一眼便發覺谷口立的那對聯。其中便有識字的念道:“爆竹聲中除舊歲,春風送暖入屠蘇。”
“這定是葉郎君的妙筆,據聞他還擅寫詩,詩名曾動長安!”
“不愧是葉郎君,爆竹、屠蘇酒都入了詩句!”
“也不知葉郎君究竟是何等人物……”
周圍一片竊竊私語,方氏聽了不禁微笑起來。
終究是小地方的女孩兒,有心,便忍不住要表現出來。方氏雖然覺得這種表演有些幼稚,卻並不討厭。
葉暢領着人便在小亭中等着,大唐風氣開放,這種公開場合中的相會,誰都不會覺得突兀。只不過方纔還嘰嘰喳喳想要在方氏面前表現自己的諸位女郎,如今卻都一個個含羞帶澀沉默了起來。
時不時來眼睛去瞄這位在修武縣聲名鵲起的少年郎君,心如鹿撞,粉面飛霞。
他個頭長得挺高,雖然略有些清瘦,但看上去甚爲結實。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比起女孩兒家還要清澈,皮膚略微有些黑,那是與他常在外活動有關。
舉手投足,帶着和這個年紀不相符的從容,每個動作都很沉穩,但笑起來時露出的神情,卻很朝氣陽光。
“十一郎,今日可要煩勞你,爲我們講解一番。”方氏笑吟吟地道。
“自當效勞。”葉暢滿肚子都是不情願,但不能做得表面那麼明顯,因此他一副誠懇的模樣,同時暗暗在想,爲什麼自己的安排怎麼還沒有來。
他正琢磨着,便見崔秀景小跑着過來:“郎君,少府元公有請。”
崔秀景老遠就大叫大嚷,因此方氏等女郎也全都聽見了,方氏秀眉頓時顰起,十足的不快神情流露出來。
周圍那些女郎也露出訕然遺憾之色,這是難得與葉暢相處的時機,卻不曾想,那不爭風情的少府老爺竟然會出來攪局!
方氏橫了葉暢一眼,猛然向前一步,攔住了崔秀景:“崔秀景,是何人告訴你,少府要請你家郎君?”
崔秀景頓時愕然,他眨巴着眼睛,一臉愁苦地看着葉暢。
他哪裡知道少府爲何要請葉暢,他只是按着葉暢的安排,當這些女郎們進了谷,他便跑出來說這句話!
葉暢頓時覺得汗爬上了額頭,他乾笑了聲:“嫂嫂……”
“若沒有什麼大事,讓少府等着,先招待好這些女郎再說。”方氏霸氣地道。
她又橫了一眼,葉暢知道自己的小把戲只怕已經被她看穿了,更爲尷尬,想要說什麼,張張嘴卻不知如何解釋。
他向崔秀景使了個眼色,崔秀景愁眉苦臉,絞盡腦汁要編個什麼謊言。
“崔秀景,若是你這廝說的話語不實,你當心些,我讓人用老大的耳刮子抽你!”見崔秀景還待開口,方氏警告道。
崔秀景頓時縮了回去,對着葉暢做了個實在是愛莫能助的神情。
葉暢咳了兩聲,正待解釋,方氏便又轉向他,似笑非笑地道:“十一郎,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這個,沒有,沒有……”
葉暢無奈地道,若是旁人,他定是不管不顧,可是嫂子找來這麼多女郎,在修武縣可以說都是有些身份的,全是爲了他好,他便是性格再執拗,也不能不曉得好歹啊。
看來,今天真的要陪這些女郎一天了。
陪她們一天是小事,陪完之後,嫂嫂要逼着自己在其中選一個人爲妻那纔是難事。
葉暢心中琢磨着,既然裝傻之類的事情辦了會傷嫂嫂之心,倒不如另選一策:比如說,出些題目,難倒這些女郎們。
恰在這時,有位膽大些的女郎道:“方纔在方娘子那兒,見賜奴小郎君在算算數,聽聞這是葉郎君所授?”
“倒是有的,正月初一時,我出了一道題與賜奴,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從一加至一百,諸位娘子若是有興趣,不妨算算。”葉暢決定,出個難題難她們。
這個問題正月初一時並沒有難住賜奴,但是賜奴雖然聰明,畢竟還不是高斯那樣的怪物,他可是算了小半個時辰,才得出五零五零的數據來。此後葉暢便引導他想,如何能用最短的時間算出這個結果。
衆女郎聽得葉暢這句話,一個個掩口笑了起來,然後都不作聲,顯然個個都在默算。
方氏一臉好氣又好笑的模樣,狠狠瞪了葉暢一眼。
葉暢落得耳邊清靜,自要邀衆人入內,突然間,外邊一匹馬疾馳而來,緊接着,馬上人大叫道:“葉郎君,葉郎君,元少府請你速去!”
方氏的面色頓時變了:怎麼一而再地玩這一出!
葉暢也愣了,他只是安排了崔景秀,可沒有安排第二個人,同樣的計策,失敗了再重複這種事情,可不是他的風格。
不過很快他認出了來人:“是鍾吏員!”
乘馬而來的正是鍾緯,他遠遠望見葉暢,便大聲呼喚。
葉暢停下腳步,方氏也認出了鍾緯,滿腹狐疑領着衆女郎稍稍避開。鍾緯滿頭大汗到得葉暢面前,他下了馬,拱手道:“新來的少府已經到了修武,如今便在辦交接,元少府今夜設宴款待他,請葉郎君過去與他相見!”
這乃是元公路感激葉暢替他拿回官印,把他介紹給新任的縣尉,既是讓他熟悉新官員,同時也是對新縣尉的暗示:此人與我關係非同一般,能照顧就照顧。
讓葉暢驚訝的是,那位新縣尉竟然這麼急!
雖然新官上任,朝廷都有時限,可是如今才正月十八,這也就意味着才過完年,這位新少府便迫不及待從長安城趕來,當真是上任心切。
“鍾吏員,你是說,新的少府已經來上任了?”
那邊方氏也聽到了,她同樣精明,立刻覺察到不對之處,又似笑非笑地橫了葉暢一眼。
“正是,這位新少府着實心急,據聞正月初一方過,他便迫不及待來赴任了。”
鍾緯對方氏拱拱手,方氏聽得這樣回答,又是橫了葉暢一眼。在方氏心中,這定然還是葉暢佈下的局,爲了演得象,還請了鍾緯這位吏員來相助。
方氏心中有些奇怪,葉暢分明已經到了想媳婦的年紀,怎麼就是這麼不上進,還想方設法要推拖。
她也不以爲,葉暢真會對什麼都沒有的小姑娘感興趣,一琢磨,便覺得這小子心中還藏着事!
也是,他那次長安之行,定然經歷過許多事情,他又是個愛藏事的,許多事情不是迫不得已,他都不肯說出來。
沒準他在長安,真的相中了哪家的女郎小娘子,卻閉口不提。
無論怎麼懷疑葉暢,當着這麼多人面,方氏還不能揭破此事,她只低聲道:“回來再與你計較!”
葉暢沒法子解釋,只能拱手謝罪,然後跟隨着鍾緯向縣城行去。
他如今家裡也養着兩匹馬,騎馬入城比起步行就快得多,原本要一個多時辰的路途,半時辰就到了。
這大半年來,葉暢給修武縣帶來了不少變化。
原本價格昂貴的紙現在便宜起來,特別是衛生紙成爲縣城中富庶人家的必備品。蜂窩煤爐子早就隨着第一場雪而推廣開來,甚至於葉暢才弄出的年畫門神,不少人家也已經跟風跟上了。
這些東西就算沒有給葉暢帶來利,也帶來了足夠的名聲,可以說,葉暢在修武,上至縣城,下至僻村,大多數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而且還有外地客商,專門來此採購這些新物的,帶動修武街道,也添了幾分人氣。
鍾緯徑直引領葉暢到了縣尉衙前,一問之下,才知交接已經完成,元公路都手出了衙門,到了城中館驛暫住,只待明日一早,便要啓程離任。
既是如此,元公路招待新來的縣尉的地方,便不在衙門,而年前的火災,也讓縣尉衙門難以居住,至少那新來的縣尉據說便也在外尋找住處,並不打算搬入衙中。
“郎君,既是如此,我們去館驛,元少府……哦,如今是元明府了,應當早就在館驛中等候郎君了。”鍾緯隱約覺得有此不對勁,不過沒有往深處想,只是對葉暢道。
葉暢點了點頭,跟着他便向館驛行去。
要到館驛,便要穿過坊市,如今修武坊市裡甚爲熱鬧,不少外地聞名而來的商販,想着在此販運些特產。市中不少人都認得葉暢,紛紛向葉暢行禮,葉暢也一一還禮。
“此人是誰,爲何衆人都與他見禮?”
就在坊市當中,一女子衣着簡樸,柳眉微豎,望着葉暢,向身邊人問道。
“啓稟娘子,此人姓葉,單名暢,行十一,乃我修武縣一了不得的人物……”
“原來他就是葉暢!”聽得葉暢之名,那女子吸了口氣,深深地盯着葉暢。
“正是,原來娘子也聽過葉十一郎名聲,他可是天子賜金還鄉之人,又曾有仙緣……”
隨在那女子身側的,乃是一個差役,與葉暢也是比較熟悉,當下滔滔不絕說起葉暢的事蹟來。那女子聽得默不做聲,直到他說完,才“嗯”了一聲,也不知是贊,還是別有深意。
正在此時,葉暢正好轉過臉來,與那女子目光相對。那女子雍容氣象,非修武小家碧玉可以比擬,而且相貌頗爲不俗。葉暢與她目光接觸,那女子不但沒有羞澀避讓,還瞪圓了眼睛,狠狠地瞪了回去。
這讓葉暢愣了愣,自己並不識得這位女子,看她的衣裳樣式,似乎並非修武本地之人。
那女子的目光帶着極強的挑釁性質,她長得姿色上佳,唯一美中不足,大約就是一對眉毛。
宛如利刃,直上鬢角。
“一個怪女人。”從那眉毛來看,此女性格剛強,絕非好惹之輩。葉暢一想到自己的臥龍谷中還有一羣鶯鶯燕燕,便覺得還是離這種女子遠些爲妙。
望着葉暢轉過臉去,跟着一個吏員離開,那女子又皺了一下眉,眼中的恨意再不掩飾。
“爲葉暢引路的那個吏員是何許人也,葉暢不過一介白身,憑何驅使吏員如同奴僕?”
那女子這兩句話一問,原本還興致勃勃向她介紹葉暢事蹟的差役頓時啞了,目光中也有些恐懼。
“那是,那是縣中吏員鍾緯,一向與葉暢交好。”差役在那女子目光逼迫下,只有吞吞吐吐地道。
葉暢並不知道身後發生的事情,他沒走多遠,便到了驛館。
驛館中如今住着不少人,纔到門口,便看到有人在探頭探腦,卻是元公路的家人。見葉暢來了,那位家人上前見禮:“我家郎君等候久矣,葉郎君來無須通報,徑直入內就是。”
葉暢進了其中,快便看到拿着一卷詩集正搖頭晃腦的元公路。見葉暢來了,元公路臉上露出不捨之色:“十一郎,原本以來還能在修武與你共處多些時日,卻不曾想朝廷遣來接替我的官員來得如此之快!”
“某在此恭賀明府高升。”葉暢拱手道:“明府此去將是何處?”
元公路雖然略有些矜持地讓自己不要笑,但眉眼間的喜意還是不可遏制:“北海郡博昌縣。”
“北海富庶,齊以漁鹽之利得霸天下,是個好去處!”葉暢心中微微一動,這倒是件好事,他如今對大唐的地圖稍有些印象,北海郡便是山東半島青州一帶,若是自己真要推動華夏海洋貿易發展,那裡倒是一個不錯的基地。
“呵呵,且不談此事,今日請你來,是欲將你介紹與今任縣尉。”元公路招呼葉暢坐下後,便談起正事:“我已經派人去請了,想必很快就會到來。”
正說間,便有人來通稟:“新少府到了。”
“請。”元公路起身相迎,葉暢也跟着出來。
但當那位新少府出現在葉暢面前時,饒是葉暢有心理準備,也不禁嚇了一大跳:“是你?”
那位新少府咧嘴一笑,笑意卻甚爲森然:“正是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