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城外官道附近尚有一些種地、打柴的鄉民,見勢不妙,丟下手中鋤頭、斧子、柴擔,轉身就往城門方向逃。那股暗黃色的煙塵如同看到獵物的狼羣一般,迅速從背後追上去,左右一卷,頃刻間,將躲避不及的衆百姓砍了個七零八落。
守門的小吏哪曾見過如此陣仗?被嚇得魂飛天外,沒有膽子帶領下屬出門營救,只是一味大聲督促幾個臨時徵募來的民壯速速關死城門。數名已經逃到城門口的百姓被關在了外面,無路可走,一部分撒開雙腿,貼着城牆根兒繼續逃向南北兩側。另外一部分嚇得雙腿發軟,跪在地上哭喊着請求饒命。那暗黃色的煙塵根本不肯手下留情,揮舞着橫刀、鋼叉、大棒、鐵鐗沿城牆根兜了半圈兒,留下了遍地血淋淋的屍體。
“速速開門投降,否則,待大軍入城,雞犬不留!”帶頭的叛軍頭目做校尉打扮,抹了把鐵鐗上的碎肉,操着不太熟練的唐言向城頭髮出威脅。
“軍爺饒命,軍爺饒命,小的這就去知會縣令大人,請他出來迎接,迎接王師!”守門小吏早就癱在了敵樓上,顫顫巍巍的探出小半個腦袋,哭着乞求。
“速去,速去。去得晚了,休怪爺爺性子急!”校尉打扮的叛軍頭目清楚對方做不得主,皺着眉頭回了一句,然後收拾屬下整隊。總計不過百餘人,卻從從容容,彷彿來了千軍萬馬一般。
醴陵地方官員姓瞿,是個久經宦海的文吏。先前接到咸陽縣同僚的示警,倒也臨時從城中大戶家中,募集了三百多名民壯。然而憑着手底下這些民壯,他能彈壓地方宵小,使其無法趁火打劫。卻沒勇氣與安祿山麾下的百戰精銳一爭短長。在趕往城門口的半路上,聽到了麾下差役所轉述的叛軍的要求,登時淚流滿面。站在空蕩蕩的街道上乾嚎了幾嗓子,然後把心一橫,跌跌撞撞地爬到地樓上,衝着外邊長揖及地:“在下,在下醴陵縣令瞿遠,見過幾位將軍!”
“少廢話,開門投降,否則大軍進去,雞犬不留!”叛軍校尉正等得氣浮心燥,終於找到了一個主事兒人,立刻把刀鋒遙遙地對準了他,大聲呵斥。
“將軍,將軍可否答應。本官下令打開城門之後,不要難爲城裡的百姓?”瞿縣令衝着城外再度拱了拱手,硬着頭皮討價還價。
“少羅嗦,你到底投不投降!”叛軍們立刻發了火,衝着城頭亂七八糟地嚷嚷。
“不投降的話,老子直接殺進去了。”
“老子們連洛陽都能拿得下來,還怕你這個不到五尺高的羊圈!”
“軍爺息怒,軍爺息怒!”瞿縣令一邊摸着額頭上的滾滾冷汗,一邊繼續乞求,“府庫裡有四萬吊銅錢,官倉裡也存着一大批糧食。軍爺如果答應不爲難城中百姓,本官可以將這些雙手奉上!”
“你這人怎麼這般囉嗦!”帶隊的叛軍校尉一瞪眼,嚇得醴陵城牆都跟着晃了三晃。
“將軍慈悲,將軍慈悲!”瞿縣令不敢還嘴,跪倒下去,衝着對方不斷叩頭。叛軍小校豎起血紅的眼睛,惡狠狠又掃了一丈三尺多高的城牆幾眼,很是無奈地答應:“好吧,老子答應你。不胡亂殺人便是。但你必須馬上打開城門,並且將城中所有兵馬都調到城門口來,向老子當面請降。如果漏掉一個,老子就殺一百人做爲補償!”
他手下只有一百來個弟兄,真的要硬攻醴陵的話,將城池拿下來估計不成問題,可傷亡肯定也在所難免。所以爲了弟兄們的性命爲計,決定暫且做一些妥協。瞿姓縣令大喜,立刻從敵樓的磚地上爬起來,大聲迴應:“不敢,不敢。城裡本來就沒有守軍,只有一些臨時招募民壯而已.......”
“民壯也必須帶出來!”叛軍校尉皺了皺眉,繼續補充。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瞿縣令抹了抹頭上的冷汗,顫顫巍巍地走下城頭。從大戶人家臨時募集來的民壯,在衙役們的帶領下,早以集結到了城門口準備迎戰。不小心把瞿縣令剛纔跟敵將的每一句話,都聽在了耳朵裡,登時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包括在職差役在內,許多人當即破口大罵,丟下兵器,自行解散回家。少數幾十個卻存了跟着觀望的心思,站在門口等待上頭命令。
對於離去者,瞿縣令也不敢阻攔。只是紅着臉,向留下來的鄉勇們,解釋了一下自家犧牲名節,保全闔城父老的良苦用心。然後帶領一干剩下的小吏、衙役和民壯、幫閒,一起走到了城門口。七手八腳從裡邊打開厚重的木門,齊刷刷在路邊跪倒,將官印和兵器雙手託過頭頂,恭迎“王師”收編。
城外的叛軍早就等得不耐煩了,見城門大開,立刻策馬衝了進來。疾馳中把手中刀鋒貼着馬腿左右一拖,登時間,將跪在城門口兩側的民壯們砍翻了一地。
剩下的小吏、民壯們嚇得大喊一聲,撒開腿便逃。叛軍們哪裡肯留情,策動戰馬撲將過去,三下兩下殺了個乾乾淨淨。只剩一個瞿縣令還不明所以,跪在地上,大聲哭喊控訴,“將軍大人說過不濫殺無辜的,說過不濫殺無辜的。嗚嗚,嗚嗚,本縣聽了將軍大人的許諾,才.......”
“哈哈哈,哈哈哈!”帶隊的叛軍校尉哈哈大笑,回手一鐗,將瞿姓縣令的腦袋砸了個稀巴爛,“老子說過,不胡亂殺人。像這樣一個挨一個地砍,怎麼能叫胡亂殺人?!”
失去頭顱的遺體兀自不肯立刻倒下,一圈又一圈,在原地逡巡。彷彿要問問冥冥中的衆神,城門口正在發生的慘禍是不是真的?這世間怎會有如此歹毒無恥的人?許下的承諾怎能連屁都不如?
叛軍校尉可不在乎冥冥中有沒有神仙在看着,舉起鐵鐗,衝着城中指了指,大聲命令:“衙門、庫房和糧倉裡的東西,給孫將軍留着。其他,誰先拿到算誰的。都抓緊了,只能搶到明天天亮。天亮之後,咱們奔下一個地方出發!”
“索魯大人英明!”衆曳落河齊齊答應了一聲,分散開去,熟練的開始洗劫。見到像樣一點的宅院門即一刀劈開,將男人拖出來砍死,將女人扒光衣服,將老人小孩綁在馬尾巴上,沿着街道馳騁。
已經足足有兩代人沒聽聞過兵戈之聲,城中百姓根本不知道如何應對這飛來橫禍。住在東城門附近的人家,毫無防備便遭了毒手,宅院距離東城門稍遠者,聽到遠處傳來的哭喊聲,立刻收拾了一些細軟,帶着老婆孩子衝出家門,奔西門方向逃命。
一衆殺紅了眼得叛軍哪肯放過這羣待宰羔羊?早就熟練地分出幾個人去,堵住了城中所有通往外面的出口。然後根據一路南下打劫總結得出的經驗,分成小股,從城牆根兒起,一圈圈向內“清洗”。無處可逃的百姓們又紛紛掉頭往回跑,像羊羔般被擠壓着,倉皇奔向城中央的縣衙。然後在縣衙門前的空地上與其他逃難的隊伍相遇,擠在一起,瑟瑟發抖。
一羣瑟瑟發抖的待宰羔羊間,有幾匹駿馬顯得分外扎眼。馬背上高個子外鄉人顯然是經歷過些風浪的,從下榻的館所裡邊衝出來後,並沒有急着逃命。而是將馬車整整齊齊地捋成了一排,由二十幾名家丁護着,緩緩往人羣外邊走。
“誰知道來了多少叛賊?哪個知道叛賊的具體數目?”高個子外鄉人一邊在頭前開路,一邊衝着沒頭蒼蠅般的人羣詢問。接連問了好幾遍,卻沒有得到任何回答。反而招來了幾個本地無賴,挨挨擦擦衝着華麗的馬車使勁。
護衛馬車的家丁立刻揮動刀鞘,將試圖搶奪馬車的無賴們打翻。這下,可惹來了大麻煩,幾個地方上的大俠少俠們紛紛拔出短刀,衝着車隊厲聲嚷嚷,“都是這羣外鄉人把叛軍引來的。大夥一起上,搶了馬車,咱們結伴兒衝出去!”
“搶了馬車,結伴兒衝出去!”無賴們正愁沒人帶頭,立刻從地上爬起來,蜂擁而上。一些先前還束手待斃的百姓聽到了,腦瓜門兒一熱,也跟在無賴身後往馬車上搶。
“敢趁火打劫者,殺!”外鄉壯漢一揮橫刀,用刀背將衝到自己面前試圖搶奪坐騎的大俠劈了個跟頭。
“敢趁火打劫者,殺!”衆家丁也一齊揮刀,將衝過來的大俠少俠們打得抱頭鼠竄。衆無賴見對方兇狠,登時不敢再靠近,站在人羣中衝着車隊破口大罵。
外鄉壯漢很是輕蔑地橫了他們一眼,厲聲斷喝道:“沒本事跟賊人拼命,卻拿無辜者出氣。什麼東西!是爺們兒,拿起刀,自己殺出條活路來!”
“是爺們兒的,拿起刀,自己殺出條活路來!”衆家丁也是齊聲斷喝,登時將無賴們的嚷嚷壓了下去。原本擠在一團束手待斃的百姓們聞聽,心底猛然涌起了一股死中求活的希望,紛紛把頭擡起來,衝着外鄉人翹首以盼。一干大俠、少俠們卻不肯吃此啞巴虧,躲在人羣中,繼續嚷嚷道:“誰信你們?你們都有馬有刀,殺出去路後,自己先跑了。我們這些沒馬的,還是要留下來給替你們頂缸?”
“如果不跟王某一道殺賊,你等還有別的辦法麼?”外鄉壯漢側轉頭,衝着大俠、少俠們反問,聲音不高,卻壓住了所有喧譁。“你等平素橫行鄉里也就罷了,畢竟胳膊腿兒比別人強健些,也算有些本事。可危難關頭,卻個個都縮了卵子,真的不嫌丟人麼?王某再問一遍,誰願跟王某一道去殺賊? 王某不用你等打頭陣,只管跟在王某身後便是!要是沒膽子去的,就把平素白吃白拿人家的東西,全都給吐出來!”
“要是沒膽子去的,就把平素白吃白拿人家的東西,全都給吐出來!”一衆家丁們扯開嗓子,像訓練過許多年般,將王姓外鄉人的話再度重複。
衆大俠、少俠、地痞、無賴們雖然品行不端,可平素在街上混,就靠着一張臉皮,被王姓外鄉人當頭棒喝,登時連脖子都紅了起來。擠出人羣,衝着外鄉人繼續嚷嚷:“有種你打頭陣,誰聳了就是小娘養的!”
“打就打。腦袋掉了碗口大的疤瘌,誰聳了就是小娘養的!”王姓外鄉人顯然對市井無賴們的切口極熟,冷笑着回敬了一句,然後撥轉馬頭,徑直衝向人羣之外:“是爺們的,跟我來。宰了那羣王八蛋,給你們身後的老婆孩子殺一條活路出來! 擠在一起的人羣自動讓開一條道路,目送着外鄉人的戰馬從自己面前跑過。衆家丁緊隨外鄉人身後,兩兩成行,在跑動中形成了一個短短的小縱隊。大俠、少俠們在家鄉父老面前,不肯被一夥外來戶比了下去,也紛紛拔出短刀、鐵尺,跟在了馬隊之後。緊跟着,是幾十名先前逃散的民壯,從路邊的房子裡抄來木棒、菜刀,追着隊伍,義無反顧。
“二郎!”紫蘿從馬車中探出半個身子,衝着即將遠去的王洵揮手,滿臉擔憂。昨天后半夜,自家男人還信誓旦旦地說,再也不管大唐的事情了。要將手中軍隊交給宋武,然後帶着一家人找個沒人認識自己的地方,安安穩穩地去做富家翁。可才過了半天,居然就把昨夜的承諾給忘了。
“讓他去!”白荇芷迅速探出一隻手,拉下紫蘿的胳膊,“王福,趕車,讓車隊跟上,別走散了”
“哎!”家丁王福答應一聲,驅動馬車,帶領車隊跟在了民壯之後。緊隨車隊的,是逃難的百姓,寸步不落,彷彿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
“二郎他......”紫蘿緩緩地坐回馬車中,眼淚慢慢淌了滿臉。憑着二十幾個親信,硬撼數量不明的叛軍,她怎能不爲自家丈夫擔心?!況且周圍這些狼心狗肺的傢伙們,剛纔還在打車隊的主意,二郎爲了他們去拼命,圖個什麼,又值得個什麼?
“他是個男人!”雲姨伸出手,輕輕擦掉紫蘿的眼淚。順手將一把短刀塞進對方的手中。“這當口,他沒資格自己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