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周山(七)

很多年以後,在場者提起當時的情景來,雙目中還會流露出一縷明亮的色彩。(請記住我p;那是怎樣驚心動魄的一種美,幾乎無法用人世間的語言來形容!那一刻,天地間,所有光亮彷彿都集中起來,照在她的身上,然後倒映回來,晃得人頭暈目眩。

她叫白荇芷,京師小四絕,一個以舞娛人的青樓行首。一個出身卑微到無法再卑微,卻試圖嫁入開國侯府,攀附富貴的女人。一個曾經讓王洵淪爲全長安的笑話,仕途幾近無望的女人。一個在他倉皇出逃,生死未卜之時,把自己毫無保留地交給了他,並從此爲他閉門謝客,盡洗鉛華的女人。

她一手提刀,一手持盾,周圍全都是殘破的屍體,衣服上也染滿了斑斑點點的紅。她就那樣搖搖晃晃的走着,隨時都可能會倒下,卻始終沒有倒下。雙眼中帶着一點恐懼和委屈,嘴角上卻掛滿了溫柔。

這是一個能陪着你一同把盞高歌亦能陪着一起低首無語的女人。一個爲了你一句承諾就情願付出一生的女人。一個可以與你共同面對所有風波而絕不畏縮的女人,一個平時安安靜靜託庇於你的羽翼之下,關鍵時刻卻能拔出刀來,不顧一切護住你後背的女人。她也許不夠高貴,不夠文雅。不夠世人眼裡的賢良淑德,但是,她卻能把手放在你的手裡,與你相伴走完整個一生。無論前方是繁花似錦,還是風雨如晦!

“怪不得將軍當年爲了她,寧願跟整個長安城的人爲敵。換了我,也絕對不會放棄。”方子陵輕輕嘆了氣,撩起錦袍,抹乾刀刃上的血跡。

當年王洵未曾娶妻,卻先把一個歌妓三媒六聘擡回家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整個長安城人提起此事來,幾乎無不搖頭。包括與王洵私交甚好的秦氏兄弟,張巡、馬方等,背地裡都悄悄嘀咕,覺得他這樣做很是不慎重。

歌妓這東西,對於世家子弟來說就是一個玩物,跟小貓小狗差不多。你在外邊無論怎麼玩,哪怕叫十個女人大被同眠,別人頂多說你一句年少風流。可如果你把一個歌妓娶回家做老婆,哪怕僅僅是一個妾,挑戰的也不止是大唐的律法,還要加上整個長安城內那無數看不見的等級壁壘。

但是今天,卻沒有人再懷疑王洵當初的選擇。皇上跑了,朝廷散了,長安城馬上就要淪入叛軍之手了。什麼富貴榮華,什麼錦繡前程,都即將成爲過眼雲煙。只有你曾經愛過和曾經愛你的那個人,還在家門前靜靜地等着你,不曾改變,也永遠不會失去。

“那呆子,也不知道迎上去扶一把!”此時此刻,迷醉的又豈止是方子陵一個?坐在公孫大娘身後的幾個女子,見王洵自始至終呆坐在馬背上動也不動,忍不住低聲抱打不平。

“人家小兩口的事情,要你來管?!”公孫大娘回頭橫了她們一眼,信手扯住一個準備上前幫忙的紅衣姐妹,“那地方太窄,你再湊過去,就擠了!”

“那呆子已經喜歡得傻掉了!”紅衣女子年齡只有十四五歲上下,還未品嚐過青年男女彼此之間那魂牽夢縈的滋味,憤憤不平地掙扎。

公孫大娘畢竟練過武藝,手上稍稍加了點力,就將紅衣少女製得服服帖帖。“老老實實在這邊等着,別過去添亂!”

話音未落,王洵已經醒轉。右腿一擺,輕飄飄跳下馬背。大步迎上去,單手接過白荇芷手中頗爲沉重的盾牌,“我回來了!你還好麼?!雲姨和紫蘿還好麼?”

“都好。二郎你可算回來了!”白荇芷展顏一笑,臉上的幸福濃得幾乎要滴落下來,“我估摸着你也快回來了。雲姨和紫蘿她們在家裡呢。用得着的東西都裝好了車,隨時可以出發。”

王洵笑着點點頭,將白荇芷手中的刀也接過去,順勢遞給跟上來的王十三。“我去叫她們倆。你幫我招呼一下弟兄們。穿飛龍禁衛袍服的都是。我們在半路上搶來的衣服!”

“嗯!”白荇芷柔柔地答應了一聲。低下頭,輕輕整頓了一下衣衫的正面。然後衝着万俟玉薤、方子陵等人落落大方地蹲身,“虧得幾位壯士來得及時,才使得王家沒遭受滅頂之災。兵荒馬亂,家裡拿不出什麼像樣東西招待大夥,只好請幾位壯士先入內喝碗井水,也算二郎沒有慢待客人!”

“不敢,不敢!”

“夫人切莫客氣!”

万俟玉薤和方子陵幾人哪裡受到了這種客氣,紛紛側開半個身子,以下屬之禮相還。一點兒也沒注意到,眼前這位女子,事實上並沒有正妻的名分。

幾個老粗疏忽大意,剛纔一直躲在遠處觀戰的襄郡夫人卻聽得非常仔細,悄悄地把眉頭皺了起來,扯了扯自家丈夫,以極低的聲音嘀咕:“這女人可真不簡單。咱們珠兒要是嫁過去”

“閉嘴。你不說話,沒人會當你是啞巴!”長鬍子官員忽然夫綱大振,回過頭,一把將襄郡夫人推了個趔趄。

“你這老不死的”襄郡夫人被推了個猝不及防,差點一頭栽進血泊當中與地上的屍體來個親密接觸。踉蹌着站穩身形,張牙舞爪。

她的兩個女兒突然跟其父親做了一夥兒,一左一右走上前,扯住了她的胳膊,“孃親還是不要做白日夢了。他們家裡早就沒了外人的地方!”

“孃親還不都是爲了你們”襄郡夫人氣急敗壞地反駁,卻被兩個女兒越拖越遠。“他剛纔跟那個女人一句體己話都沒,有孃親給你們撐腰”

此刻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在白荇芷那邊,根本沒聽見襄郡夫人一家在嘀咕些什麼。少數耳朵靈敏如公孫大娘者,即便聽見了只麟片爪,也搖搖頭,一笑了之。某些體己話,是無須在外人面前說的。說了,反倒是生分了。只是這個道理襄郡夫人不明白,這輩子也沒可能想得明白。

正微笑着看熱鬧間,王洵已經領着十幾名家丁,趕了五輛表面看上去豪不起眼的馬車,從坊子口走了出來。同住在崇仁坊的其他幾戶鄰居,也都站在了自家門口,眼巴巴地向車隊觀望。正在替王洵招呼客人的白荇芷見狀,笑了笑,大聲向鄰里們發出邀請:“大夥如果想一道走,就趕緊跟上吧!咱們先混出城去,然後再各自想辦法!”

“多謝夫人!”

“多謝王家娘子!”衆鄰居等的就是這句話,立刻趕着早已收拾停當的馬車出了家門,跟在了隊伍之後。

一瞬間,需要被保護的人就多出數倍。王洵見了,也不表示反對。只是笑着拉開一輛馬車的門,對白荇芷吩咐道,“你紫蘿、雲姨都坐這輛。萍兒和雪雁她們在後面的車上!路上自己注意些,別走散了!”

“嗯!”白荇芷輕輕答應了一聲,乾淨利落地跳進了車廂。

時間緊迫,王洵不敢做任何耽擱,立刻命令車隊啓程。馬方也帶了剛纔守衛坊門的那夥人湊了過來,緊緊地護在了車隊左右。到了此時,兄弟兩個才終於有了機會一敘別離契闊。卻突然又都不知道該從哪個地方說起,只是裂開嘴巴,衝着對方乾笑。發了好一會傻,才終於收起笑容,“你怎麼”“你怎麼”

“還是你先說吧!”王洵笑着搖搖頭,“我的事情太複雜,出城後再跟你細講。”

“是太子殿下讓我來接你家人出城的!”馬方不想對好朋友隱瞞什麼,非常爽快承認,“他昨天走得匆忙,什麼都沒顧上。途中忽然想起安祿山可能會打你的家眷主意,就從東宮六率中調出兩百人給我,讓我過來保護你的家人!”

“太子?”王洵側轉頭,迅速掃視馬方的一衆屬下。大概還剩一百人左右,即便近半兒帶傷,戰鬥力也遠遠超過了他身邊衆侍衛,“太子殿下讓你保護着我的家眷去哪?剛纔攻打坊門的那些傢伙,又是什麼來路?!”

“是永王的人。”馬方掏出一個帶着血跡的魚符,毫不猶豫地丟給王洵,“我剛纔搜了被你用飛矛殺死的那個傢伙,從他身上發現的。但不能保證不是有人栽贓給永王。時局太亂,誰都想渾水摸魚!不過你可以放心,太子殿下只交代我護着你的家眷出城,沒命令我一定把你的家眷帶到他身邊去。即便下了這樣的命令,我也不會遵從!”

“看你說的!”王洵被馬方的坦蕩弄得有些不好意思,笑着抱怨了一句。魚符乃是由一整塊上好的羊脂玉所雕刻,背後標有永王府的印記。但僅憑此物就認定是永王試圖對自己不利,恐怕會非常牽強。

“還有幾個活口留下。但嘴巴都很硬,短時間內審問不出結果來。我把其中受傷最輕的兩個藏在車隊中了,出了城後找個安靜地方,你可以分別提審他們。”馬方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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