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第一朵雪花從天上飄下來的時候,楊玉瑤正站在門口恭迎自己的客人。她今天刻意穿了一件純白色的棉袍,從肩膀一直拖曳到腳。烏黑的長髮不加任何錧系順着耳後滑落下來,就像一道流瀑般滑過脊背。纖腰,豐臀,修腿,玉頸,薄施粉黛的臉上寫滿了愉悅,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顧盼生波,宛若一朵幽蓮,靜靜地綻放於秋水之側。讓前幾天剛剛見識了她如何風情萬種的雷萬春忍不住楞了一下,眨了眨眼睛,早已準備好的客套話頃刻之間忘了個一乾二淨。
“怎麼了,雷大俠這麼快就不認識妾身了麼?”早就預料到雷萬春見到自己後臉上會出現這種表情,楊玉瑤促狹地笑了笑,抿着嘴問道。
“這個.......”雷萬春撓了撓後頸,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尷尬。“的確與前天的感覺不太一樣。夫人,夫人今天的打扮,看,看起來,就像,就像.......”
“就像”了半天,他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彷彿世間的一切言辭在美人面前都黯然失色,反倒是不用任何語言來囉唣方纔恰當。
楊玉瑤又笑了笑,信手接過雷萬春遞過來的禮物,輕輕抱在懷裡,“雷大俠客氣了。今天只是安排一頓便飯,答謝你當日的救命之恩而已。又何必帶什麼禮物!裡邊請,外邊風大,請雷大俠先入內飲茶。”
“這個,呵呵。我老雷拿出來的物件,當然入不了夫人法眼。可空着手上門,又過於失禮了些。一點小玩意而已,夫人如果看着還順眼就把玩兩天。如果不順眼的話,隨便賞賜下人就好了!”
說着話,賓主二人隔着三寸左右距離,並排走向今晚會客的正堂。甬道兩邊的燈籠裡蜜蠟跳動,將一雙影子忽然推進,忽然拉開。只是那股甜甜的花香味道卻愈發的濃了,將亭臺院落和院子裡的人都包裹起來,就像步入了一個甜甜的夢境。
楊玉瑤抱着雷萬春給的禮物走入正堂,心情突然變得像一個小女孩般迫不及待。把客人引入座位,親手奉上一盞茶,她笑着說道:“不知裡邊裝的是什麼寶貝。恩公介意妾身現在就將盒子打開麼?”
“別叫我恩公!”雷萬春一口熱茶差點兒沒噴出來,“我只是路過那裡,舉手之勞而已。你再叫我兩聲恩公,我就不知道自己多少斤了。盒子隨便開,我都說過了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夫人可能不知道,我老雷目前只是個兵曹......”
沒等他把自謙的話說完,楊玉瑤已經將裝禮物盒子輕輕打開。裡邊是一件越州白瓷,對於普通百姓家來說,價值已經不菲。對於拿了蜜蠟當松木火炬點的虢國夫人府,則顯得過於寒酸了。唯一值得稱道的是整件白瓷被燒成了匹駿馬形狀,無鞍無絡,四蹄騰空。
“好一匹奔霄!妾身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馬兒!”見慣了各種珍寶,把金子當土坷垃使的楊玉瑤偏偏對一匹瓷馬感了興趣,舉在眼前,細細地看了又看。欣賞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擺在了屋子裡的多寶閣中,然後又用手扶了扶,唯恐放置不穩將其跌成碎片。(注1)
“朋友幫忙選的。沒想到還能入得了夫人的眼!”見對方如此珍重自己送的禮物,雷萬春心情大好,笑着補充了一句。
“是秦家那哥倆兒麼?”楊玉瑤將目光從駿馬上收回來,款款走到雷萬春對面坐好。因爲只是兩個人的小宴,所以她選了一張方桌,而不是尋常大型宴會選用的那種小几。只是這樣的話,兩個就變成了對面跪坐,微微擡頭,便將彼此眼睛裡的光芒看得清清楚楚。
到了此時,雷萬春才發覺座位的異常。尷尬於自己的反應遲鈍,他趕緊坐直了身子,笑着回答:“不是,國模,國楨兄弟兩個最近家裡邊事情多,沒時間陪着我這閒人亂逛。是我的頂頭上司張大人幫忙選的。他讀書比較多,心思也比較細膩些!”
“恩公的......”信口追問,猛然意識到自己又犯了雷萬春的忌諱,楊玉瑤趕緊用春蔥般的手指去掩朱脣,“看我這記性。又叫你恩公。可如果不叫恩公的話,該叫你什麼纔好呢?”
“嗨,你就叫我老雷,壯士。或者直接喊我名字都行。我是個粗人,沒那麼多講究!”雷萬春大咧咧的一揮手,示意對方隨便,同時也盡力讓自己變得放鬆一些。
他不是沒見過美人兒的初哥,臨來赴宴之前,還信誓旦旦地向張巡和王洵兩個吹噓過,自己行得正,走得直,絕對不會因爲美色當前就亂了心神。但所有諾言在一看到虢國夫人的瞬間就開始失效,總覺得心裡慌慌的,好像有好幾百隻手在抓撓。
“那你也別叫我夫人!”楊玉瑤撅了撅嘴巴,像個小女孩般跟雷萬春討價還價。“我叫楊玉瑤,小字佩兒。雷大哥喊我玉瑤,佩兒均可!”
“謹遵夫人之命!”雷萬春鄭重點頭,嘴巴張了張,卻發不出那幾個對方期待的音節。晃了晃腦袋,笑着道:“我不習慣叫人的小名。乾脆,咱們就簡單些,你,我相稱。反正今晚估計也沒第三個人了!”
“也好!”楊玉瑤心裡涌過一陣淡淡的失望,很快,臉上又綻放出了笑容,“雷大哥喜歡吃什麼?”
“你這裡有什麼?”雷萬春倒不再客氣,笑着反問,“客隨主便。有酒有肉就行。千萬別弄什麼天南地北的珍饈。你給我吃,我也吃不出好來。並且未必能填得飽肚子!”
楊玉瑤又楞了楞,沒想到雷萬春的要求如此簡單。爲了這頓酒宴,她事先可是費了好大心思。這年頭非但皇家飲宴講究一個奢華,即便長安城內普通大戶人家請客,只要不是窮得快過不下去日子了,什麼燕窩、魚翅、鹿脣、熊掌、駝蹄之類便一樣都不能少。
誰料雷萬春的要求卻如此簡單。不願品嚐那些珍饈,只求一個醉飽。對於虢國夫人府裡的廚子而言,這個要求就太籠統了些。但這也難不住楊玉瑤,只見她做沉吟,心裡邊有了主意,拍了拍手,衝着身邊伺候酒宴的婢女命令道:“讓廚房準備一頭剛剛宰殺的小鹿,剝了皮,直接擡到這邊來。再準備炭盆,石板和烤架。今天下雪,咱們剛好吃個熱乎!”
這下,倒有些令雷萬春喜出望外了。笑了笑,瞪眼了眼睛問道:“你也肯吃烤肉?乖乖,我還以爲只有我這種粗人才好這一口呢!”
“炙麼,當然是現烤現吃爲好。”楊玉瑤笑着迴應,雙目中靈光閃動。
須臾之後,一頭剛剝了皮的小鹿送到。楊玉瑤揮手命前來伺候的女僕退下,自己挽了袖子,從鹿背上割下一條帶着點淡黃色脂塊的肉,用鐵釺子穿了,慢慢架在了僕人們剛剛端進來的白銅炭盆上。
盆裡邊用的是上好的白炭,沒有一絲煙,藍幽幽的火苗上下跳動。帶着脂塊的鹿肉被熱氣一薰,立刻汪汪地冒出一層油來。眼見着油珠越聚越大,慢慢匯攏成滴。終於在肉塊上再也掛不住,“啪嗒”一聲落進了火盆裡。
火盆中的藍色幽焰立刻跳躍起來,半空中變成明亮的金黃。楊玉瑤卻不閃不避,抓起穿着肉塊的鐵籤子,在黃色火焰上慢慢翻動。看着肉表面也變成金黃色了,才笑着將肉取下來,放在一個銀製的托盤中,用刀子輕輕切成薄片。然後將調料和肉片一併送到雷萬春面前,“久不做此事,已經手生了。希望雷大哥能吃得下!”
“如果這樣還算手生的話,老雷平常自己烤的東西,就只配喂狗了!”已經看得發傻的雷萬春搖搖頭,大笑着將托盤接了過去。他已經記不清這是今晚自己第多少次被震撼了。他沒想到自己隨口一說,此間女主人居然會親手烤肉給自己吃。更沒想到的是,一個錦衣玉食的女人,居然連烤肉也能做得如此熟練。
“可稱大哥的口味!”笑咪咪地看着雷萬春吃了幾片肉,楊玉瑤低聲問道。
“很好,很好。這滋味,簡直地道極了!”有肉在嘴,雷萬春也放鬆了許多,點點頭,笑着誇讚。
猛然間,他發現所有烤好的肉都在自己的面前。趕緊將盤子向前推了推,笑着客氣道:“你也吃啊。怎麼好東西全給了我老雷一個人?!”
楊玉瑤點點頭,用筷子夾了一小片肉,在自己面前的調料盒中蘸了蘸,放進嘴中慢慢品嚐。新鮮的烤肉自有一股醇厚滋味,她原本嫌這東西火氣大,今晚吃起來卻非常順口。於是又用筷子夾了幾片,斯斯文文地吃光了。便又用鐵籤子同時穿了幾片鹿脊,慢慢烤了起來。
“我來幫你!”雷萬春不好意思光吃飯不幹活,奪過鐵籤子中的幾根,學着楊玉瑤的樣子慢慢在火盆上轉動。楊玉瑤笑着看了他一眼,也不拒絕,靜靜地盯着火焰,享受此刻的溫暖與寧靜。
須臾,幾塊肉都都熟了。賓主兩人將肉切開,也不分哪一片是誰烤的,一口酒,一片肉,開開心心吃了起來。不一會兒,兩人額頭上就都熱出了汗珠,臉也都變得紅撲撲的,說不出的滾燙。
“大哥剛纔說,小張探花是你的頂頭上司?”楊玉瑤胃口弱,吃了幾片,也就飽了。便架上石板,慢慢燻烤。準備一會兒用它來炙鹿腿。
“嗯!”雷萬春放下酒盞,笑着迴應。“是啊,我是七、八年前開始跟的他。那時他還沒外放爲官,我跟他一起困在京城裡。虧了秦府的秦老爺子幫忙,他才謀到了一個縣令的差事!”
楊玉瑤已經通過各種途徑打探過雷萬春的過往,但此刻聽對方親口說起,還是有一種很親切的味道。“妹子覺得,大哥與小張探花,應該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你怎麼會放着輕鬆愜意的遊俠不做,反而去聽他的差遣?!”
“這個,說來話可就長了!”雷萬春又喝了一碗酒,笑着搖頭。
“能說給小妹聽聽麼?”楊玉瑤歪了歪頭,顯然對其中原因十分好奇。
“呵呵,你如果有興趣聽,跟你念叨唸叨也無妨!”雷萬春笑呵呵地回答,順手將一片烤肉放進嘴裡。一邊咀嚼其中醇厚的鄉野滋味,一邊笑着說道:“那年我剛剛手刃了一個惡賊,心情正好。結果在一間道觀裡,就碰到同樣在那借宿的他。幾個朋友都誇我本事大,爲民除害。唯獨他聽見了,就給了一聲冷哼!”
“爲什麼?”也許是寂寞的日子過久了,楊玉瑤乍聞這些江湖傳奇,興致濃得無法掩飾。
雷萬春笑了笑,繼續講道:“我當時也這麼質問他。你一個書呆子,屁都不懂,也敢笑我?結果,他幾句話就將我給問住了。”
“他問我爲何殺了那個惡棍。我說那惡棍草菅人命,該殺。他便問我,那你不經官府允許而殺人,算不算草菅人命!”
“當然不算!”楊玉瑤立刻豎起眼睛,替雷萬春抱打不平。
“我也這麼認爲。那惡棍亂殺無辜,肯定是罪有應得。可他又問我,憑什麼能斷定,那
惡棍殺的就是無辜?我殺惡棍之前,問沒問過他殺人的原因。如果惡棍殺人,也是事出有因的話,我的行爲,算不算亂殺無辜?”
一邊吃東西一邊說話,在酒宴中本是非常失禮的行爲,但雷萬春一口酒,一口肉的那種大咧咧模樣,卻給人十分輕鬆愜意的感覺。楊玉瑤聽着聽着,便受了對方的感染,也抓起酒盞,一口酒,一口肉地重新吃了起來。
“我被張巡給繞暈了。就讓他滾一邊去,別掃老子的興。結果他又問我,明知道自己可能做了錯事,又不準人說,算不算一種惡行。如果他此刻身手比我好的話,提刀把我給剁了,算不算爲民除害?!”
“這人可真煩,我要是你,就狠狠揍他一頓!”楊玉瑤撇了撇嘴,非常不屑地說道。
“可我要是揍了他,就把仗勢欺人四個字,算徹底坐實了!”雷萬春搖搖頭,收起笑容,低聲說道。“然後我就問他,如果換了他是我,該怎麼辦。他說,世間凡事得講個規則。沒人能用自己的喜惡去代替律法。換了他,就抓那惡棍去打官司,讓官府來審理。該打板子打板子,該殺頭就殺頭。如果人人都像我一樣,完全憑着自己的個人判斷來決定其他人生死的話,這世界上多出來的就不是大俠,而是一羣強盜了!”
這個理論倒也新鮮,聽得楊玉瑤滿臉茫然。心裡明知道張巡這些話太幼稚了些,在大唐國內絕無實現的可能。所謂規則,向來是保護有權勢的人。而那些沒權沒勢的,則被規則給活活碾碎。
“他說如果規則有不對的地方,他可以設法讓朝廷改變規則。官員有不法的地方,他可以向朝廷彈劾,要求朝廷更換官員。唯獨人人都以自己的好惡爲標準,去行俠仗義,是要不得的。看似在爲民除害,實際上自己有可能已經成了一個大禍害。若是有不法之徒,仗着一身武藝,到處殺人。卻口口聲聲說自己在行俠仗義。官府也沒力量約束他。那到了最後,這世間就變成誰拳頭大誰說得算了。與狼羣已經沒什麼兩樣!”
“我說不過他。只好罵他是書呆子。他卻說,‘你沒看我如何做事,怎知道我說得那些行不通?’於是,我就跟他打了一個賭,如果他做了官,早晚有一天會忘記自己的今天的話。他就跟我說,‘你可以在我身邊隨時看着,哪天發現我忘記了,儘管拿刀子割我的腦袋。’我當時酒喝多了,就一時衝動答應了下來。結果,誰知道那小子那時還沒當上什麼官兒。等他混上了個小小縣令,已經是好幾年後的事情了!”
雷萬春本來就不是個善於言辭的人,因此一番話說得囉裡囉嗦。但楊玉瑤在旁邊卻聽得津津有味。伸手替對方倒了一盞酒,又給自己倒了半盞,舉到眉梢,笑着總結:“歸根到底,大哥還是一諾千金的豪傑。若是換了小妹,發現是一時衝動說錯了話,過後拔腿走人就是了。反正姓張的也追不上我!”
“後來我發現,他的話其實挺有道理的!”雷萬春嘆了口氣,抓起酒盞,一口悶下。“雖然他這些年四處碰壁,但像他這樣的好官,無論到了哪裡,當地的惡棍都會收斂自己的行爲。效果比我提着把寶劍四處殺人,的確強了百倍!”
“那不一定,天下哪有那麼多像小張探花般的好官!”楊玉瑤早就忘了自己的身份,笑了笑,低聲點評。“還不都是對上屈膝逢迎,對下搜刮無度?小張探花根本奈何不了他們。反而像大哥先前這般提劍而行的,更令他們忌憚三分!”
“我也拿他們沒辦法!”雷萬春笑着搖頭。“學武之人,不都是喜歡當俠客的。越大的官,身邊養的武士身手越強。縣令一類的官員,我去刺殺他們,也許還能得手。到了刺史這級,就很難全身而退了。至於更高的,比如說你哥哥,我估計沒等靠近他十步之內,就被硬弩射成了篩子!”
“家兄?”楊玉瑤瞬間清醒,瞪大了一雙奪魂的眉目,笑着追問。“家兄在你眼裡,算是十惡不赦麼?”
“我只是順口打個比方,並非說令兄十惡不赦!”雷萬春瞬間也驚醒了過來,訕訕地解釋。
注1:奔霄,又名白義,即穆王八駿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