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臨近傍晚,東市上依舊擠得摩肩接踵。聽到急促的馬蹄聲,百姓們知道平素耀武揚威的那幾個公子哥又要無事生非了,趕緊你推我搡閃到路邊,爲惡少們讓開一條通道。
王洵和宇文至帶領着五名健僕,從人羣中疾馳而過。前日剛剛下過雨的街道上還有很多泥水尚未蒸發乾淨,被馬蹄一踩,灰漿濺得路人滿身滿臉。百姓們望着遠去的背影指指點點,罵聲不絕。疾馳者卻權當什麼都沒有聽見。
不到一刻鐘功夫,救兵已經來到鬥雞場門口。看到裡邊被砸得一片狼藉,王洵肚子裡更是怒火萬丈,用馬鞭指了指其中一名大夥計,低聲喝道:“就這麼讓人砸了。你們的手和腳呢,留着當柴火燒的麼?趕緊砍下來纔是正經!”
“二爺,小的們盡力了,他們人多,又都是練家子,小的實在留不下他們啊!”夥計們嚇得跪了滿地,一邊發抖一邊哀告。
“一羣廢物,虧我平素好吃好喝供着你等!”明知道不是夥計們的錯,王洵還是無法接受被人砸了場子的現實。正欲從中尋出兩個不順眼的傢伙來作法,屋子內又跌跌撞撞跑出一個人來,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馬繮繩,“二郎啊!今天這個虧咱們可吃大發了。你趕緊去追,那幫外鄉來的王八蛋向曲江方向跑了!”
王洵低下頭,費了好大勁兒才分辨出眼前這個鼻青臉腫的傢伙是自己的好朋友馬方。此人在長安市井中也算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平素以風流倜儻兒著稱,今天居然被打得連他娘都認不出人來了,可見鬧事者有多霸道。伸過手去在對方肩膀上拍了拍,王洵低聲安慰道:“馬老弟放心,今天就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替你討還公道。秦家兩位哥哥傷得怎樣?需要不需要立刻去請郎中?”
“兩位秦爺找幫手人去了。一會兒就能過來!” 不待馬方開口,跪在地上的大夥計主動替他迴應。
“不等了,讓他們沿着這條街跟上來,我這就帶人去追兇!”王洵又拍了拍馬方的肩膀,示意對方放開自己的坐騎。
“嗯。”馬方抹了把眼淚,像個受了氣的小娘們般迴應。
“你們幾個,跪在那裡幹什麼?還不趕緊扶馬小公爺去看跌打郎中!”知道馬方被打成這幅德行,回家去見了他那棺材面孔老爹,肯定還得再挨一頓板子,王洵用手向跪在地上乞憐的夥計們指了指,大聲命令。
“唉,就去,就去!”夥計們見他不再追究,如蒙大赦。從地上爬起來,衆星捧月般將馬二少架向了坊口的醫館。
“追!掘地三尺,今個兒也得把他們給揪出來!”王洵用力一磕馬肚子,氣勢洶洶地奔着曲江池方向殺了過去。
曲江池又名芙蓉池,位於長安城東南,水面佔了整整一坊地大小。沿水兩岸的亭臺樓閣多爲達官顯貴們消閒避暑的別院,實際上並沒多少人居住。也有不少家道中落的貴胄子弟,悄悄地將一部分院子騰出來,出租給那些到長安遊學的有錢讀書人。名其名曰“襄助斯文”,實際上無非是看中了對方的荷包。
那夥惹了事的外鄉客走得飛快,堪堪追到了曲江池畔,王洵等人才終於追到了一夥人影。“就是他們!”宇文至兩眼通紅,指着對方大喊,“別跑,有種地停下!”
“砸了人家的場子,就想走麼。這長安城裡還有沒有王法了!”王洵在馬背上狠抽了兩鞭子,加速向對方追去。
聽到來自背後的馬蹄聲,那夥外鄉客並不着慌。其中一個年齡看起來在四十上下的瘦高個子傢伙側過頭,衝着另外一個身材和打扮都非常耐看的中年人笑着抱怨,“你看,我說過吧,打了孩子就會把他娘招出來!沒錯吧?”
“那就教教他娘怎麼管孩子!”另外一箇中年人瀟灑地轉過身,衝着王洵微微一笑,“你設局詐賭,騙人錢財,莫非還有理了不成?咦,怎麼又是一個半大娃娃,回去,叫你們家大人來說話! ”
“老子詐不詐賭,關你屁事!”王洵本來就沒打算跟對方說理,先前喊了一嗓子,不過是不願承擔一個背後偷襲的惡名而已。聽外鄉客非但沒有賠罪之意,反而倒打一耙誣陷自己詐賭,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當即,左腳甩開馬鐙,右腳猛然用力,整個人如鷂子般從馬背上飛將起來,雙腳在半空中並作一對鐵杵,徑直向誣陷自己的外鄉客胸口踹去。
“天下不平之事,天下人皆管得!”那外鄉微微一笑,兩**替後退,堪堪避開王洵的鋒芒,然後將非常隨意地左胳膊一揮,寬大的袍袖如浮塵般,卷向了王洵的腳腕。
這下子看似輕描淡寫,若是不幸被他卷中了,王洵非被摔個頭破血流不可。好在王洵這紈絝子弟做得也算合格,甭看書沒仔細讀過幾大本,武藝卻練得精熟。見外鄉人出招利落,也迅速在半空中將狼腰一挺一扭,竟然硬生生收住了去勢,雙腿避開對方攻擊範圍,鴻雁般落到了數尺之外。
這幾下攻得乾脆,解得利落,惹得敵我雙方的掠陣者都忍不住大聲叫好。剛出招就打了王洵一個措手不及,那玉樹臨風般的中年人也不趁機追殺,向身後擺了擺手,笑着吩咐,“終於來了個身手過得去的。岑七郎,高夫子,你等不要插手。讓我跟他好好玩玩。”
王洵是打架場上的老手,剛一過招,就明白在秦家兩兄弟將新的救兵搬來之前,自己背後的同伴和健僕們即便一擁而上,也未必是眼前這夥外鄉人的對手。因此見對方願意單挑,也樂得藉機拖延時間。向後看了看,笑着叮囑:“你等先不要上來,免得讓人說咱們欺負外鄉人!”
大唐尚武成風,民間曾有“凌煙閣上無一書生!”之說,因此官府對私鬥並不嚴格禁止。只要不鬧出人命來,通常一場架不打完,差役絕不到場。而時近傍晚,曲江池附近遊人稀落,無論時間和地點都是打架的最佳選擇。(注1)
宇文至從小就跟在王洵背後鬼混,相信好朋友的身手,答應一聲,帶領健僕人們在其身後圍成了半個圈子。那廂被稱作高夫子,岑七郎的兩個和一衆外鄉客也非常光棍兒,見宇文至等人不上去助拳,也緩緩圍成了另外半個圈子。像兩軍對陣般,與宇文至等人的面孔遙遙相照。
恰恰有幾夥遊曲江歸來的閒人經過,見到有人打架,也笑呵呵地圍攏上前,在雙方的外側又加了一層人圈,吶喊助威,喝彩不絕。
也不怪他們唯恐天下不亂,場中交手的兩個人打得的確精彩。王洵雖然年方十七,身高卻已經長到了八尺上下,力大腿長,出招呼呼生風。那外鄉客身材比王洵稍矮了半尺,窄了三寸,卻生得非常勻稱。發覺對手力大招沉,立刻採用了一套避實就虛的戰術。舉手投足之間,飄然出塵,彷彿一頭野鶴在與猛虎周旋,非但絲毫不落下風,反而平添幾分瀟灑。(注2)
這套恰當的戰術爲他吸引來更多的喝彩之聲,不明真相的看客們幾乎本能地將讚譽給了動作更養眼的人。宇文至等人不甘心己方氣勢被敵手壓過一頭,只好拼命扯開嗓子。結果非但沒能挽回局面,反而令周圍給外鄉人的喝彩聲水漲船高。不斷增高的喝彩聲,迅速吸引來更多的看客。更多的看客加入觀戰行列,同時又讓喝彩聲愈發劇烈,甚至壓過了慈恩寺的晚鐘。
久戰無果,交手雙方額頭上慢慢都見了汗。王洵是因爲心中焦急,而與他放對的那個外鄉人,卻是因爲年齡偏大了,不堪再逞筋骨之強。隨着幾聲清叱,雙方同時改變戰術。王洵利用自己力大臂長的優勢,將身架放開了向前貼,準備採取突厥人近身抱摔之術克敵制勝。外鄉客則化拳爲爪,專攻他的四肢關節,居然使出了江湖人專用的拆關節毒辣招數。
王洵恨他下黑手,故而也不再剋制,雙掌向對方肩膀上一搭,擡腿便朝小腿脛骨絆去。這下子若是絆倒實處,外鄉人的小腿即便不骨折,也得因爲脫臼在牀上趴上幾個月。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他雙臂猛地向上一攪,居然藉着王洵的一搭之力,把身體騰了起來,避過攻向下盤的一記殺招。然後身隨影走,蝴蝶般圍着王洵轉了半個圈子,揮肘砸向王洵後頸。
“啊!”周圍的看客們倒吸一口冷氣。這已經不是普通打架鬥毆,而是以命相搏了。膽小的人兩眼一閉,轉身就走。免得過後被官府請去當證人問話,徒惹一身晦氣。膽大的也屏住呼吸,瞪圓眼睛,看場中的惡少的外鄉客誰先得手。
“嘿!”王洵猛然前撲,躲開對方殺招。隨後轉身攻向外鄉人小腹。外鄉人舉掌相迎,包住他的拳頭,一抽一送,居然又將王洵的攻勢化解掉,隨後發起凌厲的反攻。
這會兒周圍變得清靜了許多,只有沉重的拳腳相撞聲不絕於耳。轉眼間雙方又換了十幾招,王洵抓住對方一個破綻,以腿爲鞭,奮力橫掃。外鄉客再度敏捷地躍開,隨即出腳攻向他的膝蓋。王洵避都不避,反而上前半尺。二人的大腿在半空中撞了個正着,發出“嘭”地一聲巨響。王洵後退,蓄勢,反撲。外鄉客踉蹌數步,無法站穩身形還擊,只好大喝一聲,用肩膀頂了過來。
如同一頭老虎與一頭豹子相撞,又是一聲悶響,雙方緊緊撞在一處。隨後四隻手臂揮舞,拳頭在對方後背上敲鼓般猛擂。這樣打下去,外鄉人非被砸吐血不可,但王洵也未必能討到什麼便宜。雙方的同伴都不忍讓自己人受傷,大喊一聲,紛紛上前。圍觀者當中也有數個人越衆而出,試圖將抱在一起的雙方分開,免得兩敗俱傷。
宇文至的心思都在好朋友王洵身上,根本看不出其他人的意圖。見對面外鄉客來得迅速,又明知自己肯定不是人家對手,把牙一咬,從地上撿了塊磚頭,衝着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個四十上下的什麼高夫子拍將過去。
那高夫子猝不及防,腦門上吃了一磚頭,仰頭便倒。“出人命了!”也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其他看熱鬧的人立刻一片大亂,狼奔豚突,唯恐遭受池魚之殃。
緊跟在高夫子之後的那個外鄉客便是被稱作岑七郎的,見高夫子滿臉是血,以爲他真的已經被一磚頭拍死。氣得怒吼一聲,從腰間拔出寶劍,對着宇文至分心便刺。
大唐讀書人在腰間佩把寶劍乃是時尚。通常劍刃都懶得開,以免不小心割傷自己。但岑七郎的寶劍肯定不在此列,剛出鞘,立刻帶起了一道耀眼的寒光。甭看宇文至平素在街市上橫行無忌,卻從沒真正殺過人。看到對手情急拼命,嚇得慘叫一聲,拔腿便逃。
“哪裡走!”岑七郎怎肯放過這個殺害自己朋友的“真兇”,提着寶劍隨後便追。也活該宇文至倒黴,才奔出十幾步,迎面街道上突然傳來一聲驚呼,數輛包着白銅的馬車衝着他直挺挺的撞了過來。
這下子要是被撞上,非粉身碎骨不可。宇文至再度發出一聲駭人的慘叫,雙腿猛然拔起半丈多高,硬是從第一輛馬車的拉車轅馬脊背上躍了過去。那岑七郎也恰恰追至,來不及收攏身形,也是猛然雙腿用力,蒼鷹般從同一匹馬背上疾掠而過。
也就是對方爲了出行安全,故意用了以耐力著稱,身材卻比較低矮的室韋馬,才讓他們兩個逃過了一劫。若是換了軍中的突厥馬或者契丹馬,宇文至和追殺他的岑七郎兩個非被轅馬撞殘廢了不可。但是,他們兩個算是逃離了生天,一向在豪門裡邊養尊處優的轅馬們卻不曾受過如此驚嚇,只聽車隊中間發出“唏溜溜”一聲咆哮,有兩匹轅馬居然不管前後隊伍中的趕車者如何呵斥,衝下大路,拖着馬車,直奔附近的寬闊地而去。
“啊——”驚馬所拉的車廂內,有一個女人發出淒厲的尖叫。那馬車卻片刻不停,車轅在路邊的石塊上碰出一串串火星。
“壞了!”聽到女人的尖叫,宇文至瞬間清醒。他也算大戶人家的後輩,雖然家道早已中落多年,但平素受的薰陶畢竟還在。對大唐朝廷的衣衫制度、車駕等級摸得門清。白銅裝潢外觀的馬車,至少是公侯之家,或者郡主、郡馬才能用。若是放在早幾年,皇帝陛下厲行節儉的時候,馬車裡邊坐着一位公主,也極有可能。
八兩馬車,清一色的白銅裝潢,清一色的室韋棗紅小馬。馬車裡無論坐得是誰,若是今天被傷害到,宇文至即便生了三個腦袋也不夠砍的。因此他顧不上再應付岑七郎的追殺,拔腿便向馬車追去。岑七郎被宇文至的突然變化弄得一愣,旋即也明白今天自己闖下了大禍,丟下寶劍,跟在宇文至身後縱身緊追。
兩條腿的人怎可能跑得過四條腿的驚馬,眼看着白銅馬車就要被驚馬拉着撞上路邊人家的青磚牆,車裡邊女人的尖叫聲都變了調子,時斷時續。宇文至兩眼一閉,渾身的力氣瞬間全被抽走。早知如此,他又何苦給自己攬這個差事?本以爲可以藉機討好某個人,給自己尋個出路,日後重振宇文家門楣。誰料想出路沒等看見,鬼門關倒是近在眼前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他眼睛一閉的瞬間,馬車前又撲過兩個身影。一個是跟人打架,在地上滾得滿身泥水的王洵,另外一個彪形大漢,比王洵居然還高了半頭,粗了兩號。二人幾乎是同時撲到,半空非常默契地看了看,隨即,王洵身體陡然下沉,徑直撲向車轅。那大漢則猛然發出一聲了怒喝,“着!”。鉢盂大的拳頭當空砸了下了,正中一匹驚馬的脖頸。
“唏溜溜!”兩匹驚馬中的一匹又是一聲慘叫,疼得渾身抽搐,軟軟地跪了下去。緊跟着,另外一匹也被彪形大漢打倒。搶在馬車翻到之前,王洵雙臂抱住車轅,順着馬車的趨勢追了幾步,用力按下車閘。“籲!”他大聲呼喝,雙眼瞪得幾乎濺出血來。那馬車帶着他又前衝了數步,堪堪在車廂與牆壁相撞之前,停住了去勢。
這幾下兔起鶻落,不過是電光石火的功夫。周圍來不及逃走的看客全嚇呆了,張開嘴巴,連喝彩都全然忘記。倒是後續馬車上的僕從反應得足夠快,紛紛跳下車來,拔刀將肇事者和救人者全部圍在了中央。只待車廂裡的女子說句話,就立刻將衆人碎屍萬段。
氣還沒等喘均勻,身爲救人者之一的王洵自己也呆住了。一個多時辰前,他還嘲笑說京師裡的官員多如牛毛,隨便在哪裡發生一次火災就可以燒死二十幾個將軍。卻沒想到報應來得如此之快,自己隨便打了一架,就至少打出個郡主來。要是放在他祖父那輩,這場禍當然也不算大。可現在,他所謂的王小侯爺不過是個混吃等死的子爵,欺負幾個尋常百姓不在話下,憑什麼去招惹這車身通體白銅裝潢的郡主大人?
注1:凌煙閣,唐太宗李世民紀念身邊功臣之所。上面畫了二十個功臣像。其中有很多是他的心腹文臣。但民間卻認爲長孫無忌,房玄齡等長期置身軍旅,屬於文武雙全之列,不能算作書生。
注2:漢尺,一尺相當於現在二十三釐米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