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麥,是他對麥爾祖德的小女兒的簡稱。此女原本有個很冗長的大食姓名,但王洵嫌叫着拗口,便根據大夥對其父親“老麥”的簡稱,給她重新取了這個名字。
該女起初還抗議了幾次,沒有結果之後,便只好認可的王洵的叫法。反正隨着其父在大宛都督府的受重視程度增加,她本人的地位也水漲船高。在整個都督府後宅,除了王洵之外,其他人也沒膽子叫這個愛稱。
若是換做平時,聽到王洵的腳步聲,小麥早就帶雀躍着迎出門外了。今天,她卻絲毫沒有動靜。懶傢伙!王洵笑了笑,惦着腳繼續往內間走,準備給任性的小女孩一個“教訓”。拉開臥房門,掀起牀上的錦帳,卻看到一張不甚熟悉的臉。
“你…..”王洵迅速往後退開半步,手按腰間橫刀。睡在牀上的女子也瞬間驚醒,趕緊翻身下來,雙膝跪倒,“婢,婢子剛,剛纔睡着了。是,是妹妹讓我在這裡等她的,我…….”
聽到這結結巴巴的唐言,王洵立刻就想起了對方的身份。是麥爾祖德的另一個女兒。當初試圖行刺他的那個。過後怕女兒被族人懲處,麥爾祖德不肯接其回家。王洵也就命人隨便給此女安排間房子,從此不聞不問。
同樣是“刺客”,小麥的待遇卻遠遠好於其姐姐。其中主要原因是,她年齡小,性子也有些少女的“無賴”。行刺失敗後立刻“負荊請罪”,導致王洵根本對她生不起氣來。而其姐姐,則始終拉不下面子向王洵認錯,所以一來二去,在後宅中的地位便日漸尷尬。
依照藥剎水沿岸各地的傳統,丈夫可以娶幾十甚至上百個妻子,只要你能養得起。在唐軍的地位初步確立之後,爲了討好王洵,各地諸侯,也紛紛將家中最漂亮的女兒送到柘折城來侍寢。王洵自己招架不住,便以不委屈對方爲由,將這些女子,紛紛轉贈給了心腹屬下爲妻爲妾。其家族雖然對此舉約略有些失望,但轉念一想,不能討好鐵錘王,能拉近與鐵錘王心腹的關係,亦爲一樁美事。心態也就慢慢平了。
長安的妻妾沒接來,諸侯們送上的女人又沒入王洵法眼。一來二去,小麥便稀裡糊塗的成了都督府內宅的女主人。雖然這個女主人的地位沒經王洵親口確認,院子中的弟兄和僕役,卻不敢對其有絲毫不敬。
嫁給了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這個英雄非但年少英俊,而且對自己的家族十分照顧,少女小麥自然心滿意足。她生長於麥爾祖德這種地方豪族,家中姨娘衆多。即便不用心去學,自幼耳濡目染,也懂得該如何鞏固自己的在丈夫心目中的地位。而王洵既然身爲此地的最強者,身邊亦不可能永遠只有她一個女人。所以,少女小麥便很自然地又想到了其姐姐,試圖消除後者跟王洵之間的誤會,以免日後姐妹二人結伴作戰。
但是努力的結果卻不甚理想。雖然王洵應其所請,給她姐姐“賜”了一個唐人名字,叫作“小拙”。卻沒有再把其姐姐接回來重續前緣的意思。而曾經與王洵有過肌膚之親的女人,放眼藥剎水沿岸,無論如何沒第二個人敢再打她的主意。眼看着自家姐姐一日比一日憔悴下去,少女小麥乾脆把心一橫,使出了最後的絕招。
兩個當事人根本不清楚小麥的如意算盤,一時間,彼此都覺得好不尷尬。好在王洵反應極快,稍作遲疑之後,便笑着吩咐道,“既然是小麥讓你來的,過會兒就一起用晚飯吧。你吃過沒有?小麥到哪裡去了?!”
“她,她剛纔還在這兒。說,說是去,去廚房替,替大人準備吃食!”作爲差點刺殺王洵成功的蛇蠍美女,小拙的表現與當初的狠辣極其不符。非但說起話來結結巴巴,一雙眼睛還始終盯在地面上,根本不敢擡頭與王洵的目光相對。
“起來吧,到那邊餐桌前坐!”遇到這麼個笨頭笨腦的女人,王洵也沒什麼辦法。聳了聳肩,低聲命令。
那次的“謀殺親夫”舉動,純粹是一場鬧劇。銀簪子沒有塗抹毒藥,兩個女孩的身手,也根本不堪一擊。隨着時間的推移,王洵心中的惱怒早就煙消雲散。但無論是作爲一個手握重權的大都督,還是作爲一個養尊處優的勳貴子弟,他都沒有主動向眼前這個女人示好的道理。所以乾脆淡然處之,假裝自己的人生軌跡中,從沒與此女相遇過。反正答應麥爾祖德的事情,自己絕對有能力做到。至於此女到達中原之後,嫁給誰,過得怎樣,與王家再也沒有半點關係。
被王洵賜名爲小拙的女子,比其自家妹妹年長,經歷的事情多,內心世界也更爲敏感。不用細辯,也能覺察出王洵話語裡流露出來的冷淡。可這又能怪誰呢,自己當初刺出那簪子時,可是抱着與他同歸於盡的念頭。誰叫他攻破了柘折城?誰叫那麼多人因爲他而死?!
但隨後他的處置態度,他的善良與寬容,他的輝煌戰績,卻不斷衝撞着她的心臟。攻破柘折城,他只用了八百餘人。屠城令不是他下的,相反,還有很多人因爲他的維護,避免了家破人亡的命運。
這一切,只能歸咎於命運。妹妹的命好,人也機靈,所以理所當然有個好的歸宿。而自己……,還真應了他給取的新名字,小拙,拙透了。
這些日子來,小拙不是沒想過重新跟王洵修好。畢竟已經跟他睡過一晚上,按照這裡的傳統,就應該永遠是他的女人。可要是讓她也背上竹條,像妹妹那樣跪下來向這個男人負荊請罪,她自問又做不到。第一,有小麥珠玉在前,此舉失去了新意。第二,心中的驕傲也不允許。
“有事?”見女子跪在地上遲遲不起身,王洵皺了皺眉,不耐煩地問道。
“沒!”少女小拙連忙迴應了一聲,爬起來往屋外走。慌里慌張動沒看清楚路,差一點就頂到王洵懷裡。
王洵迅速閃了下身,然後搶先一步出了臥房。侍妾小麥還沒回來,並且連幾個婢女都帶走了,這使得房間內略顯空曠,連個跟分享封侯喜悅的人都找不到。
小拙畏畏縮縮在後邊跟着,目光不停地偷偷打量王洵的背影。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男子看起來很有氣概,肩寬背闊,胳膊和大腿都修長有力。特別是那一張古銅色的面孔,從後側看上去,如同雕刻出來的一般,棱角分明。給人一種非常強烈的衝擊感和安全感。
終日對着這樣一個男子,想必妹妹最近過得一定很有滋味。不知不覺間,小拙又開始神不守舍。“我這是怎麼了!他根本不會再理睬我啊!”她偷偷地掐了自己一把,試圖將自己掐醒。心中有股略帶幽怨的念頭卻愈發強烈,強烈到令人難以自拔。
背後綴着着一個人,王洵感覺很不習慣。念在麥爾祖德的面子上,他不便立刻將對方趕走。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然後有一句沒一句地問道:“有些日子沒見到你了,在這裡住得還習慣麼?”
只是一句隨便的客套,卻令小拙眼圈瞬間一紅。低下頭去,喃喃地迴應,“好。還好。沒什麼不習慣的。謝謝都督大人!”
“一家人,沒什麼謝不謝的!”王洵笑着搖了搖頭,從內心深處,他不希望傷害這個女子。畢竟對方當日行刺沒有真正傷到了他。更何況老麥爾祖德終日爲都督府的事情忙裡忙外,已經成了他治理地方的得力臂膀。“你如果想回家,或者想出去轉轉。儘管跟小麥一起出去。最近城裡的治安還不錯,市面上也有很多新鮮東西。”
“嗯!已經出去過了。外面的變化很大。”回答依舊是簡單明瞭。小拙低着頭,十指在身前互相攪動。
“是麼?”王洵最在意的就是別人對自己治政的評價,幾乎本能地繼續追問道,“什麼變化,你能不能說說!”
追問的語調是如此的急切,令小拙忍不住驚詫地擡頭。一望之下,才忽然發現,曾經被自己當成凶神惡煞的鐵錘王,眉宇間居然也帶着一股子無法掩飾的稚嫩。
“他原來這麼年青!”剎那間,一個原本不是秘密的秘密被小拙揭開,驚異之餘,心裡的畏懼感覺頓時減輕了不少,“原來他也很在意別人的看法。而不是….”
“什麼變化。你儘管實話實說,我不在乎!”王洵等得有些着急,忍不住低聲催促。在身邊人嘴裡,他當然聽到過無數讚頌。可類似的話若是能從一個曾經憎恨自己的人口中說出來,感覺肯定大不一樣。
“街道變得乾淨了許多。也整齊了許多!”小拙在心裡偷笑,同時非常謹慎地組織着自己的語言,“店鋪裡的東西多了,逛街的人也多了。還有,大夥衣服的顏色也鮮亮了許多!”
“就這些?!”王洵約略感到有些失望,這算什麼功績。任何沒有戰爭的地方,恐怕都是如此。
“民女看到的,就是這些。”小拙點點頭,大着膽子確認,“在大人眼裡,這些也許微不足道。但在民女這種當地人看來,卻已經是難以置信!”
“哦!”王洵毫不猶豫地忽略掉後半句恭維,論起拍馬屁的水平,小拙的確是名副其實的笨嘴拙舌。
對方卻好像沒有這個覺悟,想了想,繼續說道:“大人有所不知。在您來以前,柘折城裡邊,男人只准穿黑色和白色的衣服。女人,女人成親之後,沒有丈夫的允許,根本不準上街。即便出行,也要用布包住臉和手腳,外邊只准露一雙眼睛!”
“啊!”王洵詫異地張大嘴巴,滿臉難以置信。他的注意力都在大局和高層,根本沒心思琢磨民間這些雞零狗碎的東西。猛然聽人一說,才意識到其中所包含的意義。
移風易俗。這是書中所推崇的上等治政之道。潛意識裡,王洵受儒家理念的影響依舊很深,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這種變化,是好,還是不好。你說實話,我不會怪罪你!”彷彿希望得到某種肯定,他繼續追問。壓根沒注意到自己說話時那種期盼的語調。
“民女,民女其實也不太清楚!”小拙擡起頭,鼓起勇氣說道。“民女的家族雖然昄依過天方教。但,但其實都不是虔誠的信徒!”
“這個我知道!”王洵信口點評。以老麥爾祖德的精明與善變,能做個虔誠的教徒纔是怪事。
“所以,所以民女和妹妹從小就不喜歡把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小拙看着王洵,目光中流露出一片坦誠,“也不喜歡總被關在一個大院子內,從早到晚對着天空發呆。民女喜歡彩色的衣服,彩色的馬車,和一切色彩絢麗的東西,不喜歡簡單的黑與白。那樣,太素,也太壓抑!”
“對,的確太壓抑!”王洵笑着着大聲附和,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孩很順眼。“女人麼,哪有不喜歡穿漂亮衣服的。在我們大唐,幾乎每個像你和小麥這麼多大的女孩子,都會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僅白天時可以駕車馬車出去逛街,到了晚上,也可以在僕人的陪伴下,打起燈籠去逛夜市!”
後半句話已經近似於炫耀,聽者卻是滿臉羨慕。“大人是想把這裡變成大唐麼?大人是在以大唐的律法,治理柘折城,對麼?”
“沒有!”王洵笑着否認,“想把這裡變成大唐,可是有點困難。民風不同,生活方式也大相徑庭。我只是跟你一樣,不喜歡除了黑就是白,不喜歡,不喜歡那種壓抑的感覺。”
對,的確是壓抑。這個詞雖然簡單,卻恰當無比。兩個人忽然發現自己和對方的感覺很相似,不約而同地笑了笑,隔閡瞬間冰消瓦解。
“那大唐到底是什麼樣子,大人能跟我說說麼?”猶豫了一下,小拙擡起頭,靈動的雙眸中,充滿了對未來的幻想。
“大唐”原本信手拈來的答案,到了嘴邊,卻忽然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對啊,大唐到底是什麼樣子?王洵發現自己心中也只剩下了模模糊糊的輪廓。他當年之所以逃離長安,也是由於無法忍受長安城內壓抑的氛圍。而隨着漸行漸遠,那些曾經令人煩躁不安記憶慢慢消退,很多幸福與快樂的事情,也越來越清晰。
也許是因爲距離產生了美。也許是因爲隨着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增加,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和更嚴格的參照物,曾經令他厭倦的長安,令他困惑的大唐,此刻於記憶中居然變得無比之可愛。那繁榮的市井,那熙熙攘攘的人羣,那無憂無慮的少年,那光彩照人的少女。還有大四絕的詩歌,小四絕的曼舞,曲江池上的無邊蓮葉,驪山深處的映日秋花……,一切一切,熟悉而又陌生。一切一切,令人魂牽夢縈。
“大唐麼,很大一個地方。”沉吟着,猶豫着,他慢吞吞地描述,“從南到北有四千多裡,從東到西更遠,如果把此地也算進去的話,恐怕有近萬里了!每個地方的氣候不同,風物不同,人的習慣也不盡相同。”
“喔!”小拙忽閃忽閃這眼睛,琢磨王洵的話。上萬裡的疆域,的確大得令她難以想象。從小長到現在,她去過最遠的地方,也不過是幾百裡之外的安息城。並且還是被家人關在密閉的車廂裡邊,連將頭探出來四處看看的機會都沒有。
“但從整體來說,大唐的氣候比這邊好得多。夏天沒有這麼幹,冬天也不似這般冷。有的地方甚至能種兩季糧食,街道上雖然有乞丐,但大多數人都能吃飽肚子!”搜刮着肚子裡的記憶,王洵繼續慢慢描述。有幾分出於本能地做些浮誇,但儘量附和事實。
“在城市裡,男人女人都可以隨便逛來逛去。不用把自己包裹得像個糉子一樣。糉子你知道麼,就是一種用葦子葉裹着白米和肉餡,做成的美食。有魚肉、羊肉、豬肉,偶爾也能吃到牛肉,但不多見。因爲牛在大唐主要用來耕地,不準隨便宰殺。不是因爲教義,而是爲了種更多的糧食。大唐和這邊不一樣,任何宗教,都不能隨意干涉別人的行爲。同樣,官府也不干涉任何宗教的和尚講經,只要你不煽動人造反,隨便念。所以,長安城中,佛寺對面就是道觀。十字教的寺院和天方教的講經場所,往往就隔着一條馬路。但兩邊也能相安無事….”
這是他記憶中的大唐,也是他認爲大唐最可愛之處。強大,寬容。因爲強大而寬容,因爲寬容而強大。男人女人們腳步匆匆,衣服上也許打着補丁,臉上卻都帶着笑。老人摔倒在地,會有人主動伸手去扶起來。受幫助者及其家人會禮貌對施以援手者致謝,而不會賴上對方,讓對方賠償鉅額的醫藥費用。官員再昏庸,也會注意名聲,輕易不讓判糊塗案子,招惹民憤……
不知不覺,他的心神便飛出了身體,飛到了數千裡之外的故園。連小麥什麼時候帶着婢女走進來,都沒有注意到。後者難得看見丈夫與姐姐和解,驚喜之餘,索性命人悄悄地擺上了一桌酒菜。一家子便吃邊談,其樂融融。
“大唐的男人,也不可以隨便欺負女人。即便是婢女,打死也要受到嚴懲,甚至給她償命。丈夫對妻子不滿意,可以休妻。妻子對丈夫不滿,也可以選擇離開。方式有幾種,雙方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了,就叫義絕。雙方只是覺得在一起不合適,卻誰都沒有過錯,就可以“和離”。男人死了,女人可以改嫁,不必給他守節,更不用殉葬。當然,如果有人願意從此不嫁,官府也不干涉…..”
“無論窮人,富人,都有機會出頭做官。讀書也好,練武也好,只要讀得好,練得好,就可以考科舉。通過考試之後,再等一段時間,便可分派到一個官缺。有門路的會受到優先照顧,這點不公平。但沒門路的只要肯耐着性子等,總能等得到。只是等得時間長短問題和官職高低問題。不像這邊,人從一生下來,高低貴賤就已經定了。血脈不好的人想要出頭,根本沒機會,除非你去做馬賊…..”
這就是大唐,他夢裡的大唐。沒有那麼嚴格的宗教,也沒有那麼嚴苛的律法。人們之間有等級,卻不像西域這般森嚴。因爲貧富貴賤能夠轉換,流動,所以朝廷的政令不會過於偏頗。整個國家也顯得生機勃勃。
這個大唐不屬於李林甫,不屬於楊國忠,不屬於任何貪官。也不屬於孫仁宇這種污吏。不屬於他王家,不屬於趙家,不屬於宇文家,甚至不屬於隴右李氏。這個大唐屬於生活在其中的每一個人,包括封常清,包括周老虎,包括方子陵、朱五一,也包括一心向着他的王十三和万俟玉薤。
這就是大唐。一半存在於現實世界,一半存在於他的理想。
一邊吃酒一邊談談說說,王洵喝得好生痛快。不知不覺,就醉了個酣暢淋漓。酒菜什麼時候被撤下去的,他不知道。酒宴結束後是不是送客人走,他也沒明確表態。既然他沒有明確表態,小麥便自作主張將姐姐留了下來。既然已經留了下來,當天夜裡,錦帳之中,自然就發生了該發生的事情。
當激情漸漸褪去,王洵的意識也慢慢清醒。望着躺在自己身邊嬌喘微微的女人,他突然覺得有些歉然。
無論是作爲麥爾祖德家族巴結自己的禮物也好,作爲暖牀丫頭也罷,畢竟這兩個女子都跟自己有了肌膚之親。自己也應該給她們一個名分了,否則,她們日後也難以王家的其他人相處。
正猶豫着,身體卻又被小拙牢牢抱住。“郎君會帶我去大唐,什麼?”渾身上下抽搐成一團的女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手和腿卻緊緊地盤在王洵身上,如同一隻章魚般,唯恐一鬆開便會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