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河(五)

手中有了錢,接下來的旅途立刻順暢了許多。薛大夫先找了個規模較大的州城,將夾在書中的一少部分金葉子換成了大宗交易和官府結算賦稅時才用得到的銀錠。又尋了個馬市,給所有護衛都更換了坐騎。順帶着也把自己從頭到腳收拾了一遍。前後不過用了小半日功夫,整支隊伍立刻脫胎換骨。

經過如此一折騰,即便反應再慢的侍衛也看出來了。原來薛景仙大人不是天生摳門兒,而是先前宦囊實在羞澀的緣故。到真正手頭寬裕時,比其他官員對弟兄們還更大方些!故而,對千里迢迢趕着給薛大人送盤纏者的身份,大夥也是愈發好奇。可無論好奇者如何旁敲側擊,薛景仙就當那天傍晚的事情沒發生過一般,對李姓管家等人隻字不提。偶而被追問得急了,居然還真擺起了欽差的架子,要對好事者施以重責。

“好好,您老別生氣,就當我沒問。就當我沒問!”幾日廝混下來,衆親衛吃人嘴短,拱了拱手,笑着策馬躲開。

“別扯淡就對了!老子時來運轉了還不行麼?!關你鳥事!”沿途安全還要仰仗這羣丘八大爺,薛景仙也不願捏拿太過,笑着啐罵,“反正沿途吃喝和回程後的賞錢,絲毫不會短了你等就是!”

衆侍衛本來就得到過兩位夥長的警告,要他們不要多管別人的閒事。之所以找薛景仙刨根究底,不過是爲了滿足心中的那絲好奇罷了。接連碰了好幾回釘子,好奇心慢慢也就淡了。再被幾件沿途遇到的稀罕事情一攪和,索性徹底將李管家等人的身影丟在了馬蹄揚起的煙塵之後。

爲了避免丘八大爺們見財起意,勾結起來沿途尋僻靜處將自己埋掉,分了書籃裡的金葉子跑路。在經過會州時,薛景仙又打着對西去道路不熟,需要尋找嚮導的幌子,花重金僱傭了十名孔武有力的刀客做伴當。這下, 整個隊伍的聲勢更壯。非但沒有盜匪的眼線膽敢沿途尾隨,連規模小一點兒的商隊見了他們都趕緊躲着走,以免薛景仙這欽差是強盜假扮,在路上突然翻臉,給大夥來個一刀兩斷。

對於商人們的冷眼,薛景仙也懶得理會。從早到晚只管催促大夥抓緊時間趕路,坐騎跑疲了就尋驛站,通過恢復驛卒的方式更換。或者乾脆到市集上賣舊買新。人跑累了則找酒館大吃大喝,菜餚酒水都撿好的往上端。如此一路跑下來,居然只用了二十餘日,便從會州跑到了疏勒。進了城後稍事休息,又在安西軍的護送下,風馳電掣地向戰場趕去。

幾個月來,安西軍在前線連戰皆勝。在薛景仙趕到的疏勒的半個多月前,大勃律國重鎮菩薩勞城已經被攻下。守將阿特拉戰死,其餘領兵貴胄死傷無數。大勃律宰相艾力亞斯東拼西湊攢了三萬兵馬來援,沒等趕到地方,已經看到了城頭的火光。不得已,只好退而求其次,於**必經道路上精心設下了一個埋伏,準備打封常清個甕中捉鱉。

誰料他那點兒道行,在安西百戰精銳面前根本拿不上檯盤。沒等封常清親自出馬,斥候統領段秀實已經察覺了前方情況異常。封常清得到彙報,乾脆將計就計。派麾下悍將李元欽、王洵等人帶領一隊重甲步兵,故意踏進敵軍的埋伏圈。同時命令周嘯風、段秀實二人帶領騎兵來了個迂迴包抄。結果大勃律宰相艾力亞斯偷雞不得,反而被**打了個四面合圍外加中心開花。三萬戰死五千,其餘全都放下兵器做了俘虜。

在自家心腹的拼死護衛下,宰相艾力亞斯才僥倖逃出了重圍。回去後四下求援,卻苦苦盼不來任何援軍。後又聽聞吐蕃兵馬在柏海一帶被哥舒翰打了個全軍覆沒,知道已經無力迴天。只好聽從了族中長輩指點,以國主年幼不經事,被奸臣所惑爲名,光着膀子背了荊條,親自前往封常清帳前請求寬恕。

封常清此番揮軍西進,目的也不在區區一個大勃律。當即接了降書,發還給了艾力亞斯五千俘虜。命他必須在三天之內,以實際行動表達悔過之心。並且割獅子河以北所有土地給大唐,以贖其罪。(注1)

宰相艾力亞斯及其家族本來就是很虔誠的拜火教徒。前年迫於國內其他貴胄和大食曼拉們的壓力,纔不得不改信了天方教。信教之後,手中權柄大落,眼看就要變成曼拉們的提線皮影了。此刻聽聞封常清開出的條件,大喜過望。立刻毫不猶豫地將所有條件答應了下來。回去後只用了兩日,便利用安西軍歸還的俘虜,脅迫國主的親衛兵馬,將境內可控制地域內的天方教信徒和大食國來的傳教曼拉全部逮捕處死。然後又主動放了一把大火,將剛剛落成沒多久的天方教神廟,焚成了一片殘磚爛瓦。

此時東來的天方教曼拉十有**都是狂信徒。對於敢於侵犯教派利益的人,報復手段極其殘忍。動輒便抄家、滅族、甚至做出屠城這種人神共憤的惡行。大勃律宰相脅迫其國主燒了天方教寺廟,就等於徹底斷絕了他們再倒向大食人的希望。此後即便**不在其國駐紮,也不必擔心艾力亞斯君臣敢再出爾反爾了。

封常清見此,立刻留下段秀實和五百精銳,“輔佐”艾力亞斯重整大勃律秩序。隨後親領大軍,殺入健馱羅境內,半個月連下數城,兵鋒直抵其國都坦叉始羅。(注2)

那坦叉始羅乃西域數一數二的名城。在天方教東侵之前,本爲佛門聖地。城池乃西來求取真經的佛教徒參照中原古都洛陽的格局,指導當地人所建,高大堅固,易守難攻。被大食人佔據後,雖然年久失修,但比起大勃律國內那些所謂的重鎮來,依舊不可同日而語。

薛景仙攜帶着聖旨趕到前線時,**已經屯兵於坦叉始羅城外十數日。喊殺之聲晝夜不絕,卻好像始終無法踏上城頭半步。有意藉着聖旨來鼓舞士氣,封常清命人在營內搭建了高臺、香案,親自爲欽差大人帶路,將其領了上去。

在長安城受盡了白眼的薛景仙,哪曾料想在安西軍中會得到如此禮遇?!當即,感動得連嗓音都啞了。也顧不上再擺什麼欽差大人的架子,捧起聖旨,一口氣從頭到尾讀了個遍。末了,還聲嘶力竭地加了一句,“薛某臨來之前,楊相和太子殿下曾經親口許諾。讓弟兄們儘管放手去打。後邊一切,自有他們兩個頂着!所有繳獲,全賞給有功將士,朝廷一文不取!”

“陛下英明!”立刻有人帶頭,大聲喝起彩來。

“陛下聖明!大唐威武!”大部分將士根本沒聽清楚聖旨上的具體內容,只覺得遠在數千裡之外的皇帝陛下還沒忘了他們,扯開嗓子,齊聲響應。聲音一浪高過一浪,直衝雲霄。

雖然是一個凡事講究從容鎮定的文官,薛景仙也被四下裡傳來的歡呼聲燒得熱血沸騰。乾脆也扯開嗓子,跟着大夥一道放聲高呼,“陛下聖明!大唐威武!”

“陛下聖明!大唐威武!”

“陛下聖明!大唐威武!”

待大夥都喊累了。封常清才按照聖旨上提到的順序,將相關將士一一叫上高臺。由薛景仙代表朝廷,授予他們應有的印綬。見到面前的武夫們一個個生得虎背熊腰,滿臉煞氣。薛景仙愈發覺得太子殿下高明。居然隔着數千裡,就能看出安西軍是大唐境內數一數二的精銳。剛剛恢復實權,就準備將其牢牢攥在手裡。

想到此節,他心中對太子李亨的未來,更是看好了數分。原本還猶豫着是否再繼續觀望一番,再選擇如何站隊。如今卻準備徹底背棄楊國忠,完全執行太子府管家的暗示,全力替太子殿下與安西軍建立聯繫了。故而,對待周嘯風、李元欽、趙懷旭等人,更是殷勤有加。許多朝廷中本來沒人說過的讚譽之語,都被他信口開河地給編造了出來。唯恐忽略了哪個忠臣良將,給對方心裡留下輕慢印象,今後無法繼續套近乎。

他心裡頭的這些雞零狗碎算計,周嘯風等人當然猜度不到。即便隱約感覺出了欽差大人有些熱情過度,也沒功夫去搭理。大夥都是封常清的嫡系,如何指日高升,全憑着封節度一言而決。在這方面,朝廷基本上只有在舉薦文書上蓋章的資格。根本無法左右節度使的決定。

然而,當欽差大人將給宇文至、宋武和王洵三人的印綬逐個頒發下去時,周嘯風等人突然發覺有些不對勁了。節度使封常清大人平素處事極其光明磊落,保舉文書送往朝廷之前,早就跟相關人等有過交代。誰最近立了那些功勞,該升到什麼職位,大夥都清清楚楚。卻沒料到,朝廷這回居然格外施恩,將宇文至、宋武和王洵三名小將在封常清大人的保舉基礎上,又各自升了一級到數級不等。

那宋武和宇文至兩個的哥哥,都拜在了權相楊國忠門下,朝中有人好做官,平白多升了一級,自然不難理解。奇怪就奇怪在王洵王明允,經歷了前年那段時間的交往,大夥都清楚這小子只是個落了勢的鳳凰,跟當朝幾個權臣根本沒有任何牽扯。怎麼這回憑空得到的好處反而比宇文至、宋武兩人更多?

突然從天上掉下來個大餡餅,王洵也被砸了個暈頭轉向。楞了好一陣兒,纔想起上前數步,躬身從欽差手裡將正四品武將的印綬接過來。先謝了皇恩浩蕩,然後瞅個機會偷偷溜到封常清近前,低聲試探道:“多謝大帥提點。不過末將初來乍到,就貿然登上此高位。實在是心中惶恐得很。不如.......”

“你小子,甭給我撿着便宜還賣乖!”對於王洵突然鴻運當頭,封常清亦是滿腦袋霧水。,當即一巴掌拍過去,大聲罵道:“實話告訴你,這跟老夫半點兒關係都沒有!老夫發給朝廷的保舉文書是岑書記親筆所寫,封口之前老夫反覆檢查了數遍,給你的就是從五品,絕不會錯!”

“想必是王將軍在京師時積德行善,背後有貴人暗中照顧。”不愧爲封常清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周嘯風立刻明白了封常清的用意。笑了笑,用附近所有人都能聽見的聲音建議,“具體如何,待會兒王將軍不妨偷偷問欽差大人。他剛剛從京師來,估計對此比較清楚!”

“嗯,希望不是弄錯了,過後再發一道聖旨來收回去就好!”王洵笑着縮了縮脖子,官迷一般將四品中郎將印綬收了起來,藏進懷裡。

這番舉動立刻引起了一片竊笑。原本有幾個弟兄對他突然越級高升心存芥蒂,見到此景,也把都把心事都拋開了。

竊笑聲中,封常清又輕輕踹了王洵一腳,低聲罵道:“你以爲朝廷是跟你做生意呢。發了印綬還能無緣無故地反悔不成?這次算你小子走運,下次就未必總有同樣的好事了!不過你也別高興得太早。老夫眼下手中沒兵分給你,想當真正的中郎將,自己找你的部族朋友招兵買馬去。你要真有能耐給老夫拉來一萬精銳,甭說區區一箇中郎將,就是更高的職位,老夫也能給你爭來!”

注1:獅子河:即現在的天竺河。上游如今仍在中國境內,名爲獅泉河。

注2:坦叉始羅,遺址位於巴基斯坦首都伊斯坦布爾附近。原爲佛教聖地,唐朝中葉,被***狂信徒所毀。

酒徒注 :元宵佳節,祝大夥吃飽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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