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聞聽此言,虢國夫人和賈昌兩個臉上齊齊變色,驚呼之聲脫口而出。安祿山是李林甫一手提拔起來的藩鎮重將,本來就跟楊國忠極爲不睦。如果他突然在此刻起兵造反的話,無論最後結果如何,楊國忠好不容易到手的右相之位也要變成明日黃花。
更爲恐怖的是,此刻朝廷手中的力量,根本擋不住安祿山麾下的虎狼之師。安祿山坐擁范陽、平盧、河東三鎮軍政大權,麾下總兵力高達十九萬餘,接近大唐北方邊軍總數的一半兒。而拱衛京師的左右龍武衛非但士兵的人數上空額極大,裡邊的多數武將也都是從沒上過戰場的雛兒。他們之所以加入軍旅不過是爲了撈取資歷,爲日後在家族的幫助下平步青雲尋找藉口。真的拿起兵器與人拼命的話,十有七八還沒等看到敵人的面兒,自己已經嚇尿了褲子。
至於比龍武軍稍微有一點起色的飛龍禁衛,眼下總人數還不到五千。縱使個個以一當十,也會被從漁陽殺來的滾滾洪流踩成肉醬!
“怎麼辦?”虢國夫人睜圓恐慌的眼睛,祈求般看向了賈昌。自己的哥哥和他麾下那些所謂的謀士是什麼德行,她心裡比誰都清楚。如果眼前這個身材低矮的“鬥雞大夫”也束手無策的話,整個京師不會有第二個人能想出應對危機的辦法來!
感受到對方目光裡的信賴,賈昌本能地將胸脯向上挺了挺。只可惜此舉作用非常有限,比起跪坐在對面的薛景仙,他就像一個還沒長大的孩子。甚至比起身側的虢國夫人,他也矮了一個肩膀。然而這並不妨礙他思考。眼珠在框子裡快速打了幾個轉兒,他收藏好心中的慌亂,以很平靜的口吻發問:“薛大人有證據麼?要知道,你我都不是言官,都沒有風聞奏事的權力。胡亂攀誣一方節度的話,一旦被查出是信口開河,可要受反坐之責!”
“這......”薛景仙猶豫了一下,有些不習慣賈昌說話的語氣。但此刻有求於對方,他不得不選擇忍讓。“下官有一個族弟,剛剛從范陽鎮辭了武職。據他所說,安祿山在軍中大肆安插同黨,排斥異己。隨口便授予族人四品將軍之職,並且私下做了很多魚袋,留給心腹備用!”
“這算什麼狗屁證據!”話音落下,不但賈昌氣得七竅生煙,虢國夫人乾脆直接罵出了聲音來。早在十數年之前,朝廷就以不擎肘地方軍鎮之名,將邊軍將領的選拔之權下放到了各大節度使手上。從四品武職以下隨意授予,從四品及其以上纔要求上報朝廷批覆。而朝廷收到節度使的報告之後,也只是照其舉薦蓋章,根本不會做任何留難。
像今天薛景仙所舉報的行爲,各大節度使或多或少都有所涉及。誰在那個位置上,不會提拔一些私人?畢竟親手提拔起來的將領,比前任留下的班底用起來會更順溜一些。如果僅憑這兩種出格行爲,就斷言安祿山準備謀反的話。那恐怕十大邊鎮節度,個個都難逃謀反的嫌疑!
“下,下官!”沒想到自己心目中像女神一般高貴優雅的虢國夫人,居然說出如此骯髒的言語,薛景仙的臉色登時漲得一片黑紅。嘴脣嚅囁了半天,才喃喃地補充道,“下官也,也覺得證據不甚充足。然而風起於萍末,讓,讓右相大人早,早做些提防,總,總是好的!”
“行了!我會把這事兒轉告給兄長知曉。你可以回去了!”念在對方立功心切的份上,虢國夫人決定不計較此人衝撞自己車駕的行爲,打了個哈欠,懶懶地說道。
“夫人!”薛景仙聞聽,說話的語調又急切了起來。聽上去幾乎是在大吼,“下官可是,可是一片赤誠啊!夫人你不能......”
“好了,好了。虢國夫人既然答應你了,就一定會做到。”眼看着此僚又要丟人現眼,賈昌趕緊出面替雙方打圓場。“即便夫人一時想不起來,我也會親自提醒楊公。薛大人趕緊回館驛休息吧,馬上就要天亮了!”
“我......”敏銳地察覺到了賈昌語氣裡的驅趕意味,薛景仙臉上的急切迅速轉爲憤怒。
見此人根本不知道好歹,賈昌心裡登時也起了火,皺了下眉頭,沉聲問道“怎麼,薛大人還怕賈某貪了你的功勞不成?”
“不,不敢!”薛景仙的身體立刻就矮了下去,拱了拱手,喃喃迴應。
賈昌輕輕舉起右手,大聲補充,“本官今天就當着虢國夫人的面兒,向你做個保證。如果你所言經查屬實的話,全部功勞都是你自己的。賈某保證連個光都不會沾!”
“不敢,不敢!”無論是否相信對方的保證,薛景仙都知道自己今天不可能再更進一步了。又做了個揖,低着頭走下了馬車。
車門在他背後迅速關閉,發出一聲刺耳的撞擊聲,“咚!”。緊接着,八輛銀裝馬車快速動了起來,車輪滾滾,捲起一片煙塵。
站在微明的晨曦中,呼吸着馬車捲起的塵土,薛景仙覺得頭皮一陣陣發木。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爲朝廷出力機會,又被白白浪費掉了。那兩個目光短淺的賤人,絕對是在敷衍自己!這是什麼世道?!他們一個人儘可夫,**成性,另外一個巧言令色、奸詐陰險。卻偏偏都擋在自己頭頂正上方!自己爲了成就大事,不拘小節地向他們折腰,他們居然對自己的才華和抱負視而不見!
是可忍孰不可忍!狠狠地向早已消失的車隊吐了口吐沫,薛景仙搖晃着走向自己的坐騎。身上的傷已經不是很痛了,但心裡的傷卻像一把塗滿了毒藥的匕首,一下下刺激着他的靈魂。此事不能就這麼算完,所有加諸在薛某頭上的侮辱,有朝一日,薛某一定要十倍百倍的報復回來!讓那個姓賈的傢伙身敗名裂,把那個姓楊的賤人從高高在上的位置拉下來,摜到塵土中,蹂躪、折磨。磨光她的傲氣,然後再讓她哭着爬過來向自己求饒,在自己胯下婉轉承歡!
“我呸!”薛景仙又吐了一口帶血的吐沫,牽着坐騎,向曲江池畔另外一棟別院走去。那個別院的主人曾經找過他,但由於更看好此刻大權在握的楊國忠,他纔沒有接受對方背後那位主人的拉攏。如今,通往楊家的道路已經斷了,他只好再主動去叩響對方的大門。
古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不是麼?目光再度轉向馬車消失的位置,薛景仙笑了笑,眼睛裡充滿了怨毒。
此刻坐在馬車裡的人,卻沒有時間計較一個小小縣令的怨恨。即便覺察到了後者的不滿,他們也不會很在乎。比起三鎮節度使安祿山的威脅來,薛景仙的憤怒就像老鼠在磨牙齒。只要屋子的主人還沒有被擊倒,老鼠就起不到任何威脅。
“他說的話,有可能是真的麼?”沒有局外人在場的時候,虢國夫人的臉色又變得灰暗起來,就像驟雨來臨之前的天空。
“關鍵不在於真假,而在於楊相有沒有應對的辦法和實力!”單獨對着虢國夫人,賈昌的臉色也變得非常嚴肅,想了想,沉聲迴應。
“你覺得有麼?”虢國夫人笑了笑,輕輕搖頭。
“不好說!”畢竟對方是楊國忠的妹妹,一筆寫不出兩個楊字。賈昌纔不會據實直言。“右相大人才執掌朝政幾個月,大部分時間都在給前任補窟窿,很多事情根本來不及着手去做。”
這已經是變相在替楊國忠開脫了,虢國夫人對此心知肚明。“你有沒有可以應急的策略?姓薛的人品雖然不怎麼樣,但他那句早做提防,還是非常有道理的!”
“夫人應該知道,我曾經給右相大人獻過幾策!”賈昌搖搖頭,笑容有些苦澀。辦法的確能想到一些,但楊國忠根本沒有魄力去執行。所以說了也是白說。萬一不小心傳揚出去,自己白白招安祿山懷恨而已。
“他不是答應一有機會,就按照你的建議執行麼?!”虢國夫人將頭向前湊了湊,眼睛被車廂裡的蜜蠟照得一片汪洋。
賈昌聳聳肩,沒有迴應。各鎮節度已經成尾大不掉之勢,朝廷動手處理越晚,所要承受的危險就越大。還不如趁現在雙方都沒有任何準備,立刻擺開陣勢。畢竟大唐的國力還沒到支撐不起一場叛亂的地步,節度使們如果沒有絕對把握,也沒膽子輕易造反。
“應該是遠水不解盡渴!”虢國夫人又笑了笑,喝過酒的面孔看上如同一朵怒放的牡丹。“你有沒有能快速見效的辦法。說給我聽聽。我去跟大哥講,無論成敗,都沒有人會怪到你頭上!”
雖然這是個很好的條件,可由一個美女當面說出來,實在太傷人自尊了。眉頭稍微往上一挑,賈昌就要發怒。可目光看到對方的如花笑顏,他的心臟又猛然跳了一下,把身體坐正了些,嘆息着道:“夫人你這又是何苦呢!把薛某人今天的話如實傳過去就是了!楊相麾下那麼多謀士,還愁想不出個對策來?!”
“他們?”虢國夫人的嘴角向上翹了翹,變成了一個非常好看的月芽。“香吟,你換一輛馬車。順便告訴閒雜人等不要靠近!”
“嗯!”婢女香吟知道主人有機密話要談,答應一聲,推開了車門。整個車隊的速度驟然變慢,直到香吟的身影跳上了另外一輛備用馬車,也沒有再度恢復到原來的速度。
“可以了麼?”待車門重新關攏,虢國夫人又追問了一句,信手掠過額角上的烏髮。
這個看似漫不經心的動作裡邊充滿了誘惑,令賈昌幾乎無法保持正常呼吸。想了想,他低聲說道:“我這人出身寒微,所以想出來的辦法也未必能上得了檯面。眼下最爲簡單的對策,就是請皇上直接下旨,覈實各節度使麾下實際兵力。將麾下實力過於雄厚者分拆。或者以平定南詔之叛爲名,將南北各鎮節度調防。節度使的根基都在地方,離了治地,自然變成了無本之木,即便心裡有所圖謀,也沒膽子付諸實施!”
這個策略牽扯的層面太廣,不用向楊國忠轉述,虢國夫人就知道自己的哥哥沒那麼大魄力接納。“還有別的辦法麼?你這麼聰明的一個人,總不至於讓我哥哥在一棵樹上吊死!”
“第二個辦法,更上不了檯面。並且要有人做出犧牲。”賈昌聳聳肩,笑着補充,“就是想辦法將安祿山宣進京師來,然後派遣刺客除掉。不過,事後爲了給其麾下那些悍將有所交代,京兆尹要被推出來頂罪,是免不了的!”
這個策略比先前那個容易得多,也更符合楊國忠的脾性。虢國夫人想了想,決定跟自家哥哥說說試試。“多謝你了。日後有用得着妾身的地方,儘管派人過來言語一聲。無論能否幫上忙,我都會盡力!”
“是麼?”賈昌立刻笑了起來,眯縫着一雙小眼睛往虢國夫人身上瞄。纖細的腰肢,高聳的胸口,還有隱隱露出來的一縷白膩。無人能拒絕這種誘惑,他賈昌也不能。“什麼要求都可以提?這可是你說的!”
“去你個小色鬼!”久經風浪,虢國夫人還能聽不出賈昌話語裡的隱含之意,擡起腳虛踹了一記,低聲罵道。臉上卻沒有多少惱怒之色,反而帶上了幾分讚賞。
“不識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不識彼姝之美者,非人者也!”賈昌笑着掉了一句文辭,湊上前,做出一幅‘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模樣。(注1)
這是長安城的潛藏規則。等價交換,童叟無欺!本來也沒指望賈昌能白白替楊家出謀劃策的虢國夫人笑着搖了搖頭,將眼睛慢慢合攏了起來。對方雖然個子矮小了些,但爲人卻不討厭。至少不像某些傢伙,嘴上說得道貌岸然,心裡卻想得是如何把自己往牀上騙。
誰料賈昌卻只是向前探了探身,用嘴脣輕輕在虢國夫人的額頭上啄了下,便沒有了進一步動作。“我喜歡讓別人欠我的帳,這樣才覺得心裡特別舒坦!”他輕笑着躲開,笑聲裡充滿了戲謔,“特別是被一個傾城之色天天記在心裡,比吃到嘴中的感覺都強上百倍!”
注1:子都,古代美男稱呼。彼姝,指代美女。賈昌用以指虢國夫人。如果自己不爲其所動,就是禽獸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