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他說,讓大將軍做事情前先想想,自己的富貴由何而來?!”十餘天之後,哥舒阿勒貸終於趕到了河西節度使大營,趴在哥舒翰面前,哭哭啼啼地彙報任務失敗的詳細經過。
“你說什麼??”哥舒翰臉色鐵青,伸手便去按腰間刀柄。阿勒貸見狀,趕緊向前爬了幾步,啞着嗓子乾嚎道:“不是我說的,不是我說的。大哥,大哥,是姓周的說的。我只是轉述,只是轉述啊!”
“你這丟人現眼的傢伙!”哥舒翰恨不得一刀將族弟劈成兩段,接連咬了幾次牙,才勉強將心中的怒火壓下去了一丁點兒。“他,他還說什麼了。你,給我一句句講來!”
“他,他......”哥舒阿勒貸又怕又累,因爲長時間不眠不休地趕路,聲音啞得像風吹破鑼,“姓周的還說,還說,您別覺得做的那些齷齪事情都,都天衣無縫。他們,他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他還說,還說,如果沒有大唐,您老,您老人家連屁都不是!”
說罷,他偷偷看了看哥舒翰的臉色,繼續伏地大哭,“真的不是我說的啊,我只是轉述而已。我,我可什麼都沒說啊!”
“這,這廝。我,我殺了他!”哥舒翰長身而起,揮動橫刀,奮力向自己的帥案砍去。只聽“噹啷”一聲,厚重華貴的楠木帥案被砍進去半尺多深,橫刀也斷成了兩截。一半還握在他手裡,一半飛了出去,掠過幾名親信將領的眼角,把對方嚇得寒毛直豎。
“該死!”哥舒翰滿腔怒氣無處發泄,擡起腿來,將帥案踢翻在地。隨即手握着半截橫刀,瞪圓了眼睛左右亂掃。親信侍衛們知道他的習慣,都遠遠地躲了開去。只有他的同族遠房堂弟,跪在地上的哥舒阿勒貸無處可躲,一邊哭一邊替自己辯解,“大哥息怒,大哥息怒!我,我已經盡力了啊。我什麼,什麼都沒招啊!”
“你還用招麼?”哥舒翰將高高舉起地刀鋒偏了偏,砍在族弟的胳膊上,劃開一個寸許深的小傷口,“你當時怎麼不去死!滾出去,別讓我再見到你!”
“大哥息怒,啊!”哥舒阿勒貸被嚇得魂飛魄散,慘叫着跌倒。發現自己沒有被砍死,趕緊手腳並用向外爬走。
“你這吃貨。趕緊去死!”哥舒翰將半截刀刃丟出,砸在族弟的腳後跟上,將對方又嚇了一跳。也只能如此了,對方即便罪孽再深重,畢竟是哥舒族人。不到萬不得已,他不願意灑同族兄弟的血。
可被封常清帳下一個小小云麾將軍羞辱,這口氣實在難以嚥下。喘着粗氣在中軍帳內踱了幾個圈子,哥舒翰心中的怒火終於又小了些,停住腳步,沉聲道:“你們幾個,剛纔可都聽清楚了?”
“聽清楚了!”“姓周的欺人太甚!”“這事兒,咱們絕對不能就這樣算完!”火拔歸仁、阿布思、左車、渾惟明等幾個哥舒翰的心腹將領們互相看了看,七嘴八舌地迴應。
“當然不能這樣算完!”哥舒翰沒好氣地補充,“我需要你們幾個幫我拿個主意,接下來,咱們到底該怎麼辦?!”
‘怎麼辦?’衆人面面相覷,唯有苦笑以應。當初哥舒翰爲了還楊國忠人情,派遣下屬截殺飛龍禁衛,大夥明知此舉不甚妥當,卻誰也沒有出言阻攔。畢竟對方只是個小小的校尉,死就死了,無論是明着殺掉還是暗地裡做掉,對哥舒翰這種手握重兵的節度使而言,都跟碾死一個小螞蟻差不多。
但是,誰也沒料到,一件看上去無關緊要的事情,如今卻演變成了這麼大的一場風波!怎麼辦?還能怎麼辦?跟安西軍打一場御前官司?河西這邊肯定不佔任何道理!即便朝中有楊國忠幫忙,也未必能討回任何‘公道’來。畢竟,此事根本見不得光。況且隨後的幾場戰鬥都發生在安西軍管轄範圍之內,哥舒翰派心腹過去,又違反幾大節度使各安其分,兵馬互不往來這個約定俗成的規矩。
“怎麼了,都啞巴了!遇到事情就裝啞巴,我養你們幹什麼?”等了半晌,聽不到衆人的迴應,哥舒翰又狠狠朝已經倒地的帥案上踹了一腳,厲聲喝問。
這回,大夥不敢再繼續保持沉默了。哥舒大帥的性子是外寬內厲,一旦被他恨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倒黴。又互相之間用眼神打了幾下招呼,職位最高的火拔歸仁上前半步,低聲說道:“既然姓周的傢伙如此侮辱我等,我等又何必忍氣吞聲。大帥乾脆點兵打過去,給封瘸子點兒顏色看看!”
“對,直接帶兵打過去,給封瘸子個教訓。看皇帝陛下能把咱們怎麼樣?”沙洲都督跌思太也唯恐天下不亂,跟在火拔州都督火拔歸仁身後,張牙舞爪。
這種話幾乎等同於在勸哥舒翰造反了,站在稍遠處的忠武將軍魯炅皺了皺眉,發出了一聲輕咳。他也是哥舒翰一手提拔起來的將領,但由於身上沒有突厥族血統,所以永遠也走不到對方的親信圈子裡去。但對於哥舒翰的知遇之恩,心中依舊非常感激。
哥舒翰循聲扭頭,怒氣衝衝地瞪了魯炅一眼。卻發現對方的臉上絲毫沒有畏懼之色,而是擡起頭來,微笑着與自己的目光相接,雙眼中充滿了期許。
猛然間,哥舒翰覺得自己的心臟動了一下。燃燒的怒火迅速衰減。真的要跟安西軍來一場火併的話,自己有必勝的把握麼?過後朝廷追究起來怎麼辦?難道還能真的造反不成?且不論麾下的將士未必肯追隨,即便包括忠武將軍魯炅這種漢人將領也遵從了自己的號令,最後又是爲誰辛苦一場?
‘沒有大唐,您老人家連屁都不是!’頃刻間,族弟的話,又迴盪在哥舒翰耳畔。令他的頭腦愈發清醒。按照突厥的傳統,只有阿史那家族的人,纔可以做所有突厥人的大汗。哥舒部眼下雖然日子過得紅火,當初在族中地位卻排不上前十。論血統,火拔歸仁,跌思太兩人都比自己距離阿史那家族親近得多。特別是火拔歸仁,是後突厥大汗阿史那默啜的親外孫,可謂如假包換的名種名血。
倘若自己憤而造反的話。哥舒翰眯縫起眼睛,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恐怕即便能打朝廷一個措手不及,到頭來,突厥大汗的金冠也戴不到自己頭上吧!想到這一層,他的心態愈發冷靜,意味深長地還了忠武將軍魯炅一眼,隨即,又意味深長地掃視了擦拳磨掌的火拔歸仁和跌思太等人一圈,搖搖頭,低聲道:“這口氣,肯定要從封常清頭上找回來。卻不可因爲私怨而辜負了朝廷的信任。你們再好好想想,還有什麼更妥帖的辦法?”
“這......”火拔歸仁和阿思泰兩個聳聳肩,默默退回了自己應該站的位置。剛纔,他們兩個心中的確存了將哥舒翰架在火上烤的心思,沒想到對方卻不肯上當。既然他哥舒翰自己默認,離開大唐他就屁也不是,大夥還替他操那個心作甚?老老實實等着看熱鬧罷了!
將二人的舉動都看在了眼裡,哥舒翰在心中暗自嘆了口氣。這就是他的同族,總把別人當傻子,自己當做全天下最聰明的人。總是在互相傾軋中尋找快樂,卻不知道將自己的同族踩進泥沼當中,事實上自己也同樣被人看扁。早知道如此,自己當初又何必辛辛苦苦提拔他們?還不如原封不動保持前節度使王忠嗣大將軍的安排,至少,不會令河西軍像現在這般,如同一盤散沙。
這都是他自己給自己找的麻煩。總是急於證明自己比前任高明,結果害得昔日的同僚紛紛藉故離去。總是相信自己的同族比其他將領更忠誠勇敢,結果卻使得河西兵馬戰鬥力每況愈下。總是認爲自己有識人之明,提拔起來的那些傢伙,卻一個個都絲毫不懂得感恩。
有股冰冷冰冷的感覺,漸漸涌上哥舒翰的心頭,澆熄了先前的怒火,卻令他愈發感到壓抑和痛苦。火拔歸仁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跌思太也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如果沒有他的大力舉薦,阿布思此刻應該在居延海邊上給人放馬,而渾惟明那廝,充其量頂多當個從五品別將,還是帶隊衝在第一線,替主力擋箭雨的那種。他們理應與自己一條心,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可事實上,他們每個人肚子裡都藏着單獨的一冊賬本!
還有高適高達夫,最可恨的是這廝。自己把他從一個不得志的縣尉,直接提拔爲節度使幕府掌書記。本以爲可以藉助他的文筆,替自己張目,免得明明打了一個大勝仗,還被那些不開眼的讀書人侮辱,說什麼“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誰料,此人到達河西之後,竟然一句替自己辯解的詩都沒寫,卻每每破壞自己的好事。這次,如果不是他從中橫插一腳,古力圖也許早就把姓王的校尉收拾掉了,根本不會引出隨後的一系列麻煩!(注1)
想到此節,哥舒翰揮出一拳,重重地打在身邊的朱漆廊柱上,“來人,去,讓高達夫速速前來見我。渾唯明,你跟左車兩個去。帶上本部兵馬。如果姓高的膽敢推三阻四,你們兩個就直接把陽關城給我端了!”
注1:“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此句中的石堡,位於青海湖附近,與前文提及的石頭堡名字類似,卻不是同一地點。這句唐詩是諷刺哥舒翰爲了建功立業,犧牲無數部下的性命,強行攻克的吐蕃的石堡。以將士的鮮血給自己換了一身標記着身份的紫袍。相傳爲李白所作。但也有人認爲是時人託李白之名所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