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渭南縣城北門,門戶大開。
倒不是守軍不想關門,而是城門已經被一把火燒掉,想關也“無門”可關。
準備帶兵攻城的張伯儀,面色相當輕鬆。
誰都知道,李光弼在西門那邊網開一面,出西門後,渭南縣守軍便可以從這條路直接逃亡長安。
小命就算保住了。
渭南縣守軍無論如何也不會呆在根本沒有城門保護的北面。
“張將軍,情況有點不對勁啊,太安靜了。”
一個親兵對張伯儀耳邊小聲嘀咕道。
此刻城牆上無火把,城內無聲響。那洞開的北門,就如同一個吞噬人命的巨獸,正張開血盆大口,等待挑戰的勇士。
進還是不進?
這件事需要張伯儀快速決斷。他思索了幾秒,想起白天跟自己交手的那些臭鳥蛋,頓時感覺優勢在我。
跟爸爸打兒子差不多,嗯,強壯爸爸打未成年的兒子。
“這有什麼好猶豫的,咱們南征北戰,還鬥不過一幫長安市井流氓麼?”
張伯儀滿不在乎說道。
“衝!”
張伯儀斷然下令,那張國字臉,在火把照耀下充滿了自信。
得到軍令,隨隊的鼓樂手立刻開始擂鼓。
舉着火把的隊伍開始衝進城門。
“殺!”
聽到遠處有人一聲爆喝,黑暗中衝出無數披堅執銳,番號與身份不明的丘八,見人就砍!
“中計了!”
張伯儀心中咯噔一聲,暗叫不好。
“快滅火把!”
他高喊了一聲,兩軍對壘不怕,但是以暗對明不行,太吃虧。
正在這時,從不遠處立刻射來一支弩箭,將張伯儀的頭盔射飛了!
得虧他這一聲叫喊,麾下部曲大部分都聽到了,沒有聽到的,也學着別人將自己的火把熄滅。
很快四周就是漆黑一片,只有微弱月光,壓根無法識別敵我。
黑暗之中,那支神秘的“伏兵”並未逮着他們廝殺,而是朝着城外飛奔而去。黑暗之中,唯有晃晃悠悠,若隱若現的人影。
有鑑於此,張伯儀麾下那些老兵油子,也只當自己看不見那些人領着部曲往城內衝刺。
大家都是奔着自保而去。
以黑對黑,以暗對暗,兩支各懷鬼胎的隊伍迅速脫離了接觸。張伯儀帶兵慢慢摸黑在城內晃盪,讓開了一條道。
而那支神秘伏兵則朝着城外而去。
雙方似乎都是心照不宣的避戰,各走各路。
張伯儀知道窮寇莫追,那幫人必定是去長安的,何必讓自己麾下部曲跟對方死拼呢?反正有高仙芝的騎兵在等着這些自以爲是的“精銳”。
而且只要等李光弼帶着張伯儀他們到了長安,那些金銀財寶,婀娜美人,都是現成的。
如同不上鎖又沒人看管的庫房,想怎麼拿就怎麼拿,想拿多少拿多少!
大好前程就在眼前,怎麼能在勝利前夕丟命呢?
張伯儀不知道的是,那支神秘伏兵,正是張光晟所率領的,守軍中的最後精銳。
既然張伯儀不找他們麻煩,那他們也自然樂得出城。
很久之後,張伯儀發現城內靜悄悄一片,似乎沒什麼異樣了,他這才下令點燃火把,查看了一下四周,不由得鬆了口氣。
還好,那股賊軍跑路了!
“跟弟兄們說一下,今晚的事情,不要聲張,小心李節帥的軍棍!”
張伯儀小聲對身邊的親兵吩咐道。
說完,他帶着麾下步卒朝着縣衙的方向而去,這一路上都沒遭遇什麼抵抗,似乎城內守軍都消失了一般。
張伯儀心中暗道:李節帥果然用兵如神,放開西面防禦後,渭南縣的那些魚腩都從這個缺口逃亡去長安了。
他們毫無阻礙的衝到縣衙,只見這裡人去衙空,黑燈瞎火的連個鬼影子都看不見。
忽然,不知爲何,張伯儀心中冒出一個荒謬的念頭來。
剛剛那幫突圍的賊軍,明明都是步卒,爲什麼不朝西面而去,偏要從北門走呢?
就算繞路,他們的腳力也跑不遠啊,高仙芝隨時可以派騎兵撲殺他們。
就算成功突圍,這不還是得回長安嘛,不回長安等於沒有突圍!
他們會不會另有目的呢?
想到這裡,張伯儀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對身邊親兵吩咐道:“帶一百個刀盾兵衝進縣衙試探一下。將盾牌放下,舉火把緩慢前進!”
“得令!”
親兵趕緊去傳令,很快,便有一百個右手橫刀,左手火把,身披重甲的士卒魚貫而入。不一會,縣衙內的火把便一盞一盞的點燃。
張伯儀皺着眉頭,在縣衙門口苦苦思索,始終都想不明白那支規模不大的賊軍到底是幹啥。
這點人就算想逆轉戰局,也辦不到啊!
他心中一直七上八下的,總覺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其實張伯儀想不明白也很正常,因爲他長期在隴右節度使防區作戰,這裡是對陣吐蕃的最前線,只有殺人與被殺兩種結果。
因此執行的軍令也相對簡單,反正看到吐蕃人殺死就完事,還有防着吐蕃人殺進城,都不需要去深入思考爲什麼,要不要,怎麼辦這一類的複雜問題。
正當他想得入神時,親兵跑出來對他抱拳行禮道:“張將軍,縣衙內空無一人!”
這話提醒了張伯儀!
“是一個人都沒有麼?”
張伯儀沉聲問到,語氣已然有些嚴厲了。
“回將軍,確實沒人了,或者說這座城都沒人了。”
親兵有些委屈的回了一句。
“這樣啊,唉!”
張伯儀輕嘆一聲,他也知道自己一身勇力還可以提一下,但指揮打仗就不行了,只能聽命行事把軍令辦好。
他與李光弼同歲,但同人不同命。
這便是人與人之間的差距,不服是不行的。
“張將軍,沒什麼事情的。聖人現在就那樣了,他還敢罰我們不成!
還以爲是幾年前吶!
這次只要到了長安,一切就是咱們說了算,咱們想搶哪家就搶哪家,聖人想不同意都不行!”
這個親兵一臉傲然對張伯儀說道。
“聖人?對啊!聖人!老聖人!”
張伯儀恍然大悟,他終於知道那幫人到底想幹啥了。
他們就是奔着聖人的御帳去的!
因爲燈下黑的關係,那邊人最少!
李光弼的周密部署,是奔着殲滅敵人不留後患去的。
但不是奔着保護聖人去的!
西軍也沒有護駕的意識,他們又不是禁軍?以前對陣吐蕃人,哪裡去管皇帝會怎麼樣!
沒那個思維模式。
“快快快,快回御帳防守!那些人是要去刺駕!”
張伯儀說話的聲音都打着顫!
出大事了!
現在李光弼麾下所有的機動兵力不是在追擊就是在伏擊,他們這三千人,是基哥御帳附近唯一成建制的野戰軍了。
剩下的那些人,都是李光弼從軍中挑選出來機靈會來事的士卒,專門伺候基哥跑腿打雜的。論精銳程度,其實不如張伯儀這些披堅執銳的丘八。
“傳令下去,跑起來,去御帳護駕,護駕!”
張伯儀下令的聲音都已經變調了。
……
渭水旁的御帳外,基哥看着滾滾流淌的渭河,沉默不語。
晚上看不到什麼景色,只有火把光亮那麼遠能看到。
遠處渭河河面上映照着一輪明月,此情此景,讓人看了忍不住感覺一陣蒼涼。
“力士啊,你說全忠爲什麼要背叛朕呢?”
基哥背對着高力士,問了一個對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的問題。
看到高力士不回答,基哥也不以爲意,繼續說道:
“那年是朕的生辰,全忠親自訓練了六匹馬,然後作爲領頭的頭馬,騎在馬鞍上跳舞。
六個猛士,馬背上舞蹈,何其雄壯!
當鼓聲響起後,猛士退下,那些馬兒又獨自在高臺上舞蹈。
全忠之前騎着的那一匹,嘴裡叼着玉碗,裡面裝着美酒,慢慢走到朕面前,將那個碗放到朕面前,給朕敬酒。
那時候,朕真的很高興,這個生辰禮物朕到現在都沒忘記。
真好啊,朕那時候什麼都有。”
基哥臉上浮現出羨慕與失落交織的表情。他長嘆一聲,繼續說道:“當年那麼艱難,全忠都沒有背叛朕。現在他爲什麼要背叛朕呢?朕想不通,朕哪裡對不起他了,朕不服!”
他說話時帶着悲憤與無奈,以及無盡的酸楚。
“聖人莫要悲傷了,是他辜負了聖人。”
高力士輕聲附和道。
方有德在最關鍵的時刻扶持李琩上位,可謂是在背後狠狠刺了基哥一刀!
可以說正是這一手,才造就了今日大唐之格局。
起碼錶面上看是這樣的。
基哥想不明白的是:方全忠這個狼心狗肺的,那時候連他兒子都沒反,怎麼他就反了呢!
沒有人能給他答案。
正在這時,西邊隱約傳來大量的腳步聲。
“站住!口令!”
御帳外圍執勤的哨兵大聲喊道。
咻!咻!咻!
咻!咻!咻!
回答他的,是從黑暗中射來的歹毒箭矢,數量起碼過百。
一時間箭如雨下!
迅猛、突兀、隱蔽,主打一個事前不吱聲,事發下死手!
值守的幾個哨兵頓時被射成了篩子!
“護駕!護駕!”
營地內不知道是誰高呼了一句,隨即黑暗中便有人朝着發聲的地方射弩箭,頓時那邊就安靜下來了。
“聖人!有人行刺!”
高力士面色大變,壓低聲音驚呼道,而基哥卻如同老年癡呆一般,根本沒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
“聖人,您換上奴的衣服!跑吧!朝南面跑!”
高力士一邊大喊,一邊脫下自己身上的唐軍軍服,不由分說的塞到基哥懷裡。
隨後,他又將基哥身上的龍袍脫下,套在自己身上。
見基哥穿衣緩慢,高力士連忙幫他穿衣。隨後割破掌心,鮮血滴在基哥背後的衣服上。
此時此刻,營地裡數量小几百的衛兵已經有部分反應過來,在營門口集結,組成小型刀盾牆在防備對方的長矛兵。
但卻有更多的賊軍直接翻越營地柵欄,繞到刀盾牆的後側偷襲!
以多打少,營地裡剩下的衛兵被人快速收割,神秘的偷襲隊伍,如同潮水一般涌入營地,朝着基哥所在的御帳奔襲而來。
“快看,老皇帝往那邊跑了!”
高力士跑到黑暗的地方,大聲高呼道。
而基哥則很乾脆的趴在一塊大石頭背後,身體一動不動。
他背上有一抹鮮血,是高力士割開掌心,在他背後染紅的。
看到賊軍還沒衝過來,穿着龍袍的高力士又往回跑,出現在火光之下。
這回有人看到他了!
“那邊!快追!殺了那狗賊,陛下重重有賞!”
領頭的張光晟大喊了一聲,臉上出現扭曲的興奮和狂暴!
今日死中求活之計,果然是瞞過了對手。
如果一個人自己都認爲是必死一擊,那麼敵人也自然會這麼認爲,從而疏於防範。
用兵嘛,加強左翼就會削弱右翼,加強前鋒就會削弱後衛,處處加強就是處處削弱。判斷敵情後,加強該加強的地方,削弱該削弱的地方,纔是指揮調度的正途。
就是利用這一點,就是用兩三萬雜魚吸引去對手注意力,送他們去死,張光晟這才掙來了一個殺基哥的機會!
“殺!殺賊就在今日!榮華富貴就在眼前!”
張光晟又大喊了一句。
大概是高力士演得太像了,又或者是夜色太暗了,也可能是張光晟和麾下丘八興奮過頭了,他們這些人竟然沒有注意到御帳不遠處一塊大石頭旁邊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屍體”!
基哥側着頭,心臟如同錘鼓一般,咚咚咚作響。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脅,這次死亡真的離他很近。
近到一個敵軍士卒過來打掃戰場就能發現端倪的程度。
須臾之間,便能決定生死。
基哥不敢動,他甚至只敢眯着眼睛觀察四周的情況。
那支賊軍亡命一般追着高力士而去。
不過可惜他們披着盔甲,而高力士身體極好,平日裡就是到處傳話的人,因此腳力過人,一時半會,那支賊軍居然追趕不上!
那些人的目的似乎也很明確,就是奔着基哥而來的。
正在這時,跟有個在後面的賊軍士卒,悄悄的摸進御帳,如同鬼魅一般,不知道是要做什麼。
很快,這人便出來了,手裡拿着一個基哥洗腳用的銀盆,還有一個銅製夜壺。
忽然,他眼角看到御帳旁邊的大石頭附近躺了個死人。於是舉着火把走近了一些。
基哥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過幸運的是,這個丘八看到基哥背後的血跡,以爲他是因爲逃跑被捅死的守軍,沒怎麼細看,轉身便走。
但凡基哥沒戴軍盔,或者這個丘八稍微上前“舔個包”,都會發現不對勁!
到時候基哥想跑都沒法跑,他怎麼可能打得過年輕力壯,披堅執銳的丘八呢?
關鍵時刻,這個賊軍丘八轉身便朝着大部隊而去,撿了個皇帝洗腳的銀盆和拉屎的夜壺,意外之財讓他興高采烈得忘乎所以!
呼!
看着左手銀盆右手夜壺的丘八慢慢遠去,基哥忍不住長出一口氣。
真的好險!
他心中忍不住爲高力士擔憂起來。
身後那麼多追兵,高力士能逃掉麼?
他用什麼辦法逃掉?
基哥有種預感,這一次,高力士恐怕很難脫險了。
此時的基哥,就好像正在隕落的大仙一般。每次劫難,就會損失一樣至寶,直到最後一無所有,身死道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