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宅院的書房裡,方重勇看着千里迢迢而來的獨孤禮,聽着他說着那些不着邊際的“宏圖大業”,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穎王李璬跟李琩比,有兩個很難彌補的巨大差距。
最大的一個差距,便是李璬不是太子,他若是登基稱帝,正統性比河北叛軍強不了多少。而李琩是太子,光這個名頭,就足以招攬很多人在身邊共謀大業了。
其次還有一個差距,便是“先發優勢”。李琩是第一個站出來反對基哥的,不打算跳船的人,肯定站基哥那邊。而打算跳船的人,優先會跳到李琩那邊。
李璬有個屁的優勢啊!
真不知道獨孤禮的自信是從哪裡來的!
“支持穎王在襄陽登基,形同謀反。這種事情,某可不能做啊。”
方重勇慢悠悠的說道。
不過獨孤禮顯然不是那麼好糊弄的,他臉上浮現出不屑的笑容,忍不住譏諷道:“現在誰不知道天子對你和銀槍孝節軍痛下殺手,還說什麼怕謀反。天下最不怕謀反的,便是你方某了!”
“確實如此,但某並不想支持穎王。如今天下局勢已然大變,一切都回不去了。
獨孤氏若是還想跟從前一樣多方下注,恐怕是打錯了算盤。”
方重勇決定最後再勸一句,如果獨孤禮真的聽不進去,那就沒辦法了。
路徑依賴,其實是一個很管用,也很可怕的東西。
路徑依賴,讓人們可以用高效率去處理一些“不必太費心”的事情,讓他們可以將注意力集中於關鍵問題上。
以前用着挺好的,將來用一下老套路,應該也同樣可以。
北魏沒了換北周,北周沒了換大隋,大隋沒了換大唐,關隴權貴們靠着每一次投機押寶,每每站在勝利者這邊。這種“路徑依賴”,他們玩得很熟練。
也會習慣性的認爲,下一次也一定可以。
“你懂個屁!老夫是看在十三孃的份上想拉你一把,別以爲沒你就不行!”
獨孤禮撂下一句狠話,氣得拂袖而去。話不投機半句多,不同想法的人,想說服對方本就是一件難如登天的事情。
方重勇猜得不錯,穎王李璬只是他們獨孤氏投資的一個“項目”而已。隨着時間的推移,戰局的變化,還會有越來越多的“項目”,來確保獨孤氏的核心利益,在下一個天子手下,也能得到維護。
方重勇將獨孤禮送出院門,轉過頭看到王韞秀在看着自己,似乎是有什麼話想說。
“妾身聽兄長說,我父親想在雀鼠谷裡對阿郎痛下殺手,可有此事?”
王韞秀故作平靜問道。
當王彥舒告訴她這件事的時候,王韞秀長這麼大,第一次感覺到來自心底的深深恐懼。
人盡可夫的典故,她可是記得清清楚楚的。老爹和丈夫兵戎相見,她應該幫誰?
這是一個考驗人性的問題,也是個不好決斷的問題。
如果王忠嗣真在雀鼠谷把銀槍孝節軍屠滅的話,對王韞秀人生的毀滅性打擊是不言而喻的。
“沒什麼事,你別聽王彥舒胡說八道,那一切都是在演戲。”
方重勇不以爲意的擺了擺手。
他想了想,決定還是不要將此番王忠嗣帶兵殺進河北的兇險,告知王韞秀了。
“世道已經改變,一切都回不去了。”
方重勇攬住王韞秀的肩膀,無奈嘆息道。
……
天寶十二年初夏,坐鎮洛陽的太子李琩,正式冊封方重勇爲宣武軍節度使,統轄汴州、宋州、曹州、陳州、亳州、潁州六地軍政民政。
軍權財權人事任免權一把抓!
此外,他又任命了穎王李璬、永王李璘等人爲節度使,各自鎮守一方,一起討伐河北賊軍。
雖說李琩的行爲,有“脫褲子放屁”之嫌,但這些破事,無一不是在挑戰基哥的權威。
對此,河東方面沒有什麼反應,按照基哥的想法,帶着大軍直插叛軍後方腹地,贏了的話,李琩的一切花活,都會像是烈日下的冰塊一般,消融殆盡。
在絕對的勝利面前,這些陰謀詭計不值一提!
撇開朝廷在河東集結大軍,準備與河北叛軍決戰不提,就說汴州這邊,也有很多新變化。
方重勇下令讓段秀實召集附近的民夫,發徭役在開封縣運河對岸,又建了一座城寨。
這其實也是應有之意,因爲運河東岸本身就需要一座小城,與開封城互爲犄角互相支援,確保本地的基本防禦。加之運河東岸有很多倉儲庫房,也確實需要一座城來防備盜匪。
木牆還在修建的時候,就有商賈在城牆周邊擺攤,自覺的向其靠攏。
這架勢,很像是當年沒有外城郭的建康城。裡面都是一個個小城堡,然後不斷有居民搬遷到城堡附近定居,最後整座城都被連成一片。
很多人原本都是這麼想的,但很快,他們便察覺到,事情稍稍有點不對勁!
比如說,有商賈看到銀槍孝節軍的軍士,推着車進出新城。然後車上面的籠子裡,裝着老虎……還有個頭稍小的豹子!
不得不說,稍微有一點抽象。
再比如說,城內經常傳來老虎的嚎叫聲,以及丘八們的咒罵聲。
那些原本已經聚集到城牆附近的商賈,在聽到虎嘯後,便連夜搬走,最後走得毛都不剩下一根了。
就在這樣荒誕不經的畫風中,二十天後,這座古怪的新城建設完畢。城門入口處,懸掛着一個偌大的黑字牌匾。
上面寫着“虎賁”二字!
這天一大早,開封城外。
穿着紅色官袍的元結,手裡提着一面鑼,一邊敲鑼一邊對着人羣大喊道:“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勇士鬥猛虎,百年難一見!只要一文錢啊!一文錢你買不了吃虧,一文錢你買不了上當,只要一文錢,伱就可以在虎賁城內看勇士與猛虎肉搏!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隨着他的叫嚷吆喝,開封城內及周邊的販夫走卒,商賈旅客,都興致勃勃朝着新建的“虎賁城”而去。
門口有個賣票的點,往盒子裡丟一個開元通寶,就可以進去看好戲了。汴州富庶,普通人一文錢還是拿得出來的。
而且與猛虎肉搏這種節目,別說是看了,以前他們連聽都沒聽說過!
“節帥,您怎麼來了……”
正在這時,門口賣票的車光倩,看到方重勇帶着個女眷過來了。這女人雖然戴着冪籬,但車光倩還是一眼認出就是阿娜耶。
“普天同慶嘛,某來湊個熱鬧。”
一身布袍,裝扮得很隨意,丟到人堆裡就沒法再辨認出來的方重勇,將兩枚開元通寶投到木盒子裡,慢悠悠的走進這座落成不過數日的新城。
此刻裡面已經是人山人海,維持秩序的丘八們扯着嗓子在喊,警告人羣不要亂擠亂跑。
這座城在興建的時候,就是爲了表演而設的。中央校場,便是勇士與猛虎肉搏的場地。而四周高臺,一圈一圈磊高,最後與城牆平齊。
方重勇來得比較晚,好一點的位置都已經被人佔了。他和阿娜耶只好坐到接近城牆高度的高臺上,這裡離校場有點遠,看得不是很清楚,觀察不到細節。
“河西那邊挑選奴隸,有時候也讓他們與獅虎搏鬥。不過阿郎搞這麼大的場面,倒也是聞所未聞了。”
阿娜耶揶揄了方重勇一句。
這種人與猛獸相搏的套路,自古以來就有,只不過爭議都很大。
一方面,人類基因中的暴力成分,讓這種殘酷又嗜血的活動廣受好評,讓觀者熱血沸騰,激動亢奮。
另外一方面,它是那樣的血腥,又顯得不太“文明”,與時代的發展方向有些格格不入。
總之,吃瓜羣衆對此都是抱着一種“臭豆腐”心態。
聞起來臭,吃起來香。平時在外人面前,對這種暴力血腥運動不屑一顧,甚至大加批判!
但有機會看的時候,他們還是會義無反顧的前來觀摩。
“阿郎,這人能打得過猛虎麼?哎呀,好殘忍哦。”
隔着方重勇幾個座位,某個跟阿娜耶一般同樣戴着冪籬的女人,向身邊一個富商打扮的男子詢問道。她的聲音很酥很嗲,讓人聽了起雞皮疙瘩。
按阿娜耶的話來說,只聽聲音就知道是個騷貨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女人應該是她旁邊那位商賈的“標配胡姬”,有點類似於“有事秘書幹,沒事幹秘書”。既可以服侍起居,又可以侍寢的那種。
唐代的商賈,一般都是喜歡搞一個貌美胡姬貼身伺候,走哪裡帶到哪裡。此外,有條件的,還會用崑崙奴當保鏢,再不濟也會請一個粟特武士隨行護衛。
玄奘西天取經的時候,身邊跟着的並不是悟空,而是一個粟特武士,並打滿了全場。
“莫,莫要叫,阿,阿郎。
人,人打,打不過,猛,猛虎。”
這女人身邊的年輕男子竟然有點口吃,說話結結巴巴的。
很難想象,一個口吃的人,居然會是個商賈!當然了,這也是方重勇從對方打扮上的推測而已,實際如何不得而知。
“怎麼了?”
發現方重勇一直在看別人,阿娜耶好奇問道。
“沒事。”
方重勇輕輕擺手,覺得沒必要跟阿娜耶說那些無聊的見聞。
正當二人閒聊之時,城內四角,鼓聲大作!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銀槍孝節軍所屬“軍樂隊”開始擂鼓。
帶着特有的節奏,讓站臺上所有人,都感覺自己上了戰場一般。
鼓點聲一陣比一陣焦急!
方重勇環顧四周,觀察在場觀衆的表情,只見那些人一個個都是滿含期待,不少人甚至雙拳緊握。
很好,氣氛烘托得差不多到位了。
方重勇忍不住輕輕點頭。
在他看來,輿論戰也是戰爭,這次的表演,便是利用後世“新聞學”的威力,用社會輿論造一支“王牌鐵軍”出來。
簡稱:網紅軍隊!
能不能打不是最重要的,必須要讓外人相信你非常能打!
銀槍孝節軍初到汴州,人心不服。方重勇無論跟別人說這支軍隊在西域是多麼多麼牛逼,又在河東打得河北叛軍無法擡頭。
都是沒用的。
無知之人,不知道這些戰鬥的含金量。他們或許還認爲很簡單,敵人都是插標賣首。
哪怕方重勇跟他們解釋戰略戰術,那些人也不懂,也不想聽。
但是,勇士打猛虎,那就很熱血,很直觀,很上頭了!視覺衝擊滿滿!
一支軍隊的士卒連老虎都能打死,上了戰場,還會打敗仗麼?
能打老虎多猛啊!戰場上的敵軍怎麼可能比老虎還猛?
所以根本就不需要方重勇過多去辯解,只要看過今天這場“勇士搏虎”的大戲後,銀槍孝節軍的名號,自會不脛而走。
而且還是口口相傳!甚至越傳越邪乎!
但實際上,組織起一支訓練有素的隊伍,比找幾個猛士打老虎要難太多了!戰陣之上,能與猛虎搏鬥的勇士,也不過是陣前一武夫而已。
若是遇到了昏聵的主將,再猛的人,也只會被敵人圍毆致死。在戰場上,主將的指揮調度,分量不知道比找幾個能打老虎的勇士大哪裡去了!
可是普通百姓,乃至一些世家權貴,他們不懂這些啊!
越是暴力血腥,越是吸引眼球的戲碼,就越是讓他們血脈噴張。
他們不懂戰略戰術,不懂戰陣廝殺,但是他們看得到吃人的猛虎是怎麼被勇士擊敗的!
兇狠,勇猛,強大!
一個又一個簡短而鮮明的詞彙,會衝擊他們的神經,在他們腦中留下“銀槍孝節軍不可戰勝”的印象,進而產生髮自心底的敬畏。
“誒?那不是何老虎麼?”
阿娜耶不耐煩的將遮擋視線的冪籬掀開,指着校場上那個手持棍棒的“猛士”說道。
“還真是何老虎誒。”
方重勇也看清了那人的體型,只可能是何昌期。
軍中就他一個光頭,很好辨認。
“這次的表演,有單人搏虎,單人擊豹,三人獵虎。
慢慢看吧,阿段訓練了他們怎麼抓老虎。其實很多事情都是熟能生巧,知道了老虎的習性後,對付它們不難。起碼比戰陣上殺敵要容易多了。
再怎麼厲害的猛獸,也比不上人兇猛。”
方重勇意有所指的說道。
“兄,兄臺,說,說得好!人,人才是最,最可怕的。”
相鄰那位富商打扮的年輕人,結結巴巴的說道,給方重勇豎起大拇指。
隨着一聲尖銳的哨聲響起,校場邊緣一個鐵桿做成的閘門開啓,一隻體型碩大的吊睛白額大蟲,緩緩的走出牢籠。
氣勢逼人!威武雄壯!
那雙黃色的豎瞳眼睛,死死的盯着何昌期。
嗚呼!
看臺上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有人甚至用手遮住眼睛,又忍不住張開手指,露出一條縫!
好戲終於開場了,這一文錢花的值啊!
這隻猛虎警惕的圍着何昌期轉圈,而後者也是跟隨着猛虎的腳步一起轉,始終面朝着猛虎。
“嗷嗚!”
忽然,大蟲展現出無與倫比的爆發力,後腿突然發力,前爪伸直,迅猛飛撲而來!
這要是被撲到,那就直接遊戲結束,可以吃席了。
哪知道何昌期先是巋然不動,直到猛虎口中的腥臭味已經撲面而來的時候,才突然發力,一個閃身,將木棍狠狠砸在猛虎的腰上!
“嗚嗚嗚嗚!”
這隻大蟲疼得嗚咽了幾聲,居然轉身就跑,瞬間逃回鐵柵欄內,卻是再也不肯出來了!
“銀槍孝節,戰無不勝!”
何昌期舉起木棍大吼道!
“銀槍孝節,戰無不勝!”
“銀槍孝節,戰無不勝!”
“銀槍孝節,戰無不勝!”
看臺四面,有一面全部由銀槍孝節軍的士卒組成,他們立刻跟着何昌期起鬨,讓現場的氣氛到達高潮!
“怎麼樣,還行吧?”
方重勇不無得意的詢問身旁的阿娜耶道。
“原來何老虎是真的會打老虎啊,以前我還以爲是他自吹自擂呢。”
阿娜耶喃喃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