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九愚一智
長安城外城東驛的一間普通客房裡,肚子大到下垂的安祿山,面色陰沉坐在榻上。因爲心情不好,他大口吃着蜜餞果子,一邊吃一邊聽着張通儒彙報打聽到了情況。
安祿山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時不時的單手握拳,又輕輕放下。
“節帥,此事如今在長安城內沸沸揚揚的,坊間傳言,說聖人似乎有換掉平盧節度使的意思。
安節帥派人暗殺裴寬的謠言,也是愈演愈烈,好像煞有介事一般。”
張通儒壓低聲音說道。
“換人?聖人打算換誰?”
安祿山面色更加陰沉了,語氣不耐問道。
“節帥,只是傳聞而已,沒有什麼真憑實據,屬下也沒打聽到具體情況。
這種捕風捉影的事情不能當真,坊間還在說河西節度使方重勇,強搶民女後回家淫辱呢,這些都是無稽之談而已。”
張通儒安慰安祿山說道。
“呵呵,那確實,不過女人而已,犯不着。”
安祿山一臉不屑說道。
和一般的將領不同,安祿山早年做過商人,又不知道爹是誰,母親還改嫁過,所以生活經歷異常豐富。
或者叫坎坷也行。
安祿山貪甜食,好美色,光兒子都有十一個,女兒就更別提了。安祿山的女人多到他自己數都數不清楚。和清廉的方有德不同,安祿山的家財,多半都是來自販賣契丹與奚人奴隸,手腳不怎麼幹淨。
爲了服侍龐大的“後宮”,安祿山還建立了一支規模不算小的“宦官”團隊。
爲了防止奴僕們串通,讓嫪毐之流混入“後宮”。安祿山親手操刀,將這些內侍們閹割,防止他們淫亂“後宮”。
方重勇只不過是在長安搶個女人而已,那也叫事麼?
安祿山對此嗤之以鼻。
“你說,明日天子要在大理寺主持會審,某要不要去呢?”
忽然,安祿山問了張通儒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讓後者愣了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在張通儒看來,這種問題壓根就不應該問啊!至少不能由安祿山來發問!
都已經是這個節骨眼了,都已經住在長安城外的驛站了,還在猶豫要不要進長安面聖,要不要去大理寺。
這些事情不明是擺着嘛!
安祿山多疑,而且往往是在關鍵時刻,喜歡猶豫退縮,該幹大事的時候反而惜身。
張通儒投靠安祿山的時間雖然並不長,卻對這位節度使的性格知之甚詳。
“安節帥,別說您這次入長安必定是有驚無險;哪怕長安是龍潭虎穴,如今節帥也得硬着頭皮走一遭了。
魚躍龍門,方可化龍!該出手的時候就必須要出手,節帥切莫猶豫啊!”
張通儒直接給安祿山跪了,伏跪磕頭不止!
要不是這一位從前的時候從諫如流聽得進勸,張通儒真想現在就提桶跑路,不管安祿山這種“猶豫狂魔”了。
“唉,好吧,也只能如此了。
對了,今日你給右相送去的禮單,那邊也是沒收麼?”
安祿山不出所料的“從諫如流”。
他一邊感慨嘆息,一邊又問了一個很可能影響前程的關鍵問題。
張通儒點點頭,面色沮喪的回道:
“確實如此,右相那邊的下僕先是收了禮單,又將其退還給卑職,最後卑職連右相家的門都沒進去。
卑職近日在長安城內活動,走訪了很多權貴之家,並沒有多少人肯收禮替節帥說話的。只有左相收了節帥的禮單,但也沒有說什麼特別的,不排除將來退還回來。
當年左相在營州擔任過平盧節度使,與安節帥有幾分香火情,卻也只有幾分香火情而已,不可將希望寄託在他身上。
大理寺會審的時候,左相極有可能作壁上觀。”
張通儒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左相李適之,並不受基哥重用。但這次因爲右相李林甫也是被告之一,所以李適之作爲宰相,到時候很有可能列席。能發揮什麼作用,不太好說。
目前天子對安祿山的態度不甚明朗,大部分人都不肯在這位胡人出身的平盧節度使身上下注,這其實也是人之常情。
“那依你之見,要如何脫困呢?本節帥就是想借力,好像也無處借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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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祿山面露難色問道。
來之前,他指望可以向李林甫借力。只不過以目前的局面看,李林甫似乎並不想跟安祿山有什麼瓜葛。
“回節帥,如果卑職是聖人的話……”
張通儒話說了一半,就看到安祿山瞪着眼睛呵斥道:“伱怎能自比聖人!胡說八道!”
“節帥教訓得是。卑職是說,我站在聖人的角度看,聖人一定不會希望安節帥跟西邊那些節度使和睦,不妨以這個爲突破口。
聖人……或許並不希望邊鎮節度使機敏過人。”
張通儒不動聲色建議道。
“有道理,你是說……讓本節帥裝傻麼?”
沉吟片刻,安祿山嘴角微微勾起,那張臉笑起來比哭還難看,肚子上的贅肉,因爲胸膛起伏而一抖一抖的。
“回節帥,正是如此,卑職就是這麼想的。”
張通儒行禮說道。
在皇帝面前裝傻,不算什麼稀奇事,只不過這是個技術活。
要是裝了個十成十,那就是真傻子了。無論多麼昏庸的皇帝,也不可能讓一個真傻子去當節度使。所以裝傻必須“九傻一智”,不能一個優點都沒有。
“節帥,卑職有一計,可保節帥脫困。”
張通儒壓低聲音說道。
“什麼計?”
安祿山眯起眼睛問道。
“是這樣的。”
張通儒在安祿山耳邊嘀嘀咕咕說了半天。
“妙啊!你說得太好了!”
安祿山哈哈大笑,之前的緊張與神經質一掃而空。
“安節帥,卑職一路上思前想後,覺得這件事頗有蹊蹺。
聖人若是真的懷疑節帥,一紙調令,明升暗降即可,何必費這麼大周章讓節帥來長安呢?
所以卑職以爲,裴寬之死,或許與聖人有莫大幹系,聖人至少是知情人。
如果此事爲真,那麼節帥此番來長安,可謂是穩如泰山。”
張通儒終於說出了自己的判斷。
這個推斷雖然很大膽很離譜,但細細想來卻是合乎邏輯的,能解釋很多他們之前想不通的事情。
“這件事你知道就可以了,切不可外傳。”
安祿山不以爲意的擺了擺手,面色異常平靜。
世上最可怕的東西,不是什麼毒蛇猛獸,而是“未知”。
牌沒有翻開的時候,你永遠都不知道,它是會無足輕重,還是可以逆轉乾坤,只能通過種種蛛絲馬跡去預判。
一旦從暗牌變成明牌,那麼牌局就變得豁然開朗起來,再厲害的牌,也不會讓人提心吊膽了。
……
“阿郎,明日會審……聖人該不會將你關進大理寺獄吧?”
自家書房裡,王韞秀一邊跟方重勇倒茶,一邊輕聲問道。
明日就是會審之日,除了那些雜魚以外,好幾個重量級“嫌疑人”要被過堂審問。比如說右相李林甫,河西節度使方重勇,平盧節度使安祿山等等。
而且這場審判不僅是基哥親自主持,而且長安百姓皆可在大理寺衙門大堂外旁圍觀看熱鬧。所以說這與其說是一場審判,倒不如說是基哥的個人秀。
在方重勇看來,明天就是一場戲,他不過是一個演員而已,明天大理寺內參與會審的都是“演員”。大家既要比拼劇本,也要比拼演技!
表面上看,大理寺的出現,是封建社會官僚體系的上層建築,進行局部優化後的成果。它的主要職能,是複覈各地送上來的案卷,主持對六品以上官員的審訊等等。
但實際上,大理寺建立的初衷,還是皇帝本人干預司法的最重要工具。如果沒有大理寺,那麼皇帝要干涉某個案件的審訊結果,還得依靠貴族圈子的力量,不得不找些“白手套”辦事。
隔靴搔癢非常不爽!
受到相權干預的刑部,與受到皇權干預的大理寺,它們在刑律上的博弈,也是皇權與相權博弈的具現。
基哥的這一步棋雖然很無恥,但從“技術性”的角度看,卻是“四兩撥千斤”的典型手法,不可小覷。在發行交子之前玩這麼一出,其政治意義看起來並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
“明天會審,不出意外的話一定會發生意外。坊間造勢火候已經夠了,關於安祿山的罪證,大理寺卻並未公開,其中定然有蹊蹺。
關鍵人證物證,極有可能會在明日公佈出來,讓安祿山萬劫不復。”
方重勇沉聲說道,喝了一口茶水,眉頭緊皺似乎是在思考着什麼。
“喲,原來阿郎腦子這麼清醒呀。妾身還以爲你陷在溫柔鄉里,滿腦子都是女人白花花的身子吶。”
王韞秀話語裡的酸味極爲濃烈,撲面而來都是羨慕嫉妒恨。
“不至於不至於,不過是美妾而已,某心裡有數。”
方重勇訕笑擺了擺手,不想繼續在這個話題糾纏。
女人嘛,他可是拿得起放得下的。
妾就是妾,美色就是美色,想外延到別處那可是不行的,方重勇不是什麼戀愛腦,做不出那種烽火戲諸侯的事情來。
獨孤瑤是搶來的美人,玩了也就玩了。哪怕房事的時候再快樂,再愛不釋手,對於方重勇而言,她也只能是妾,不可能取代王韞秀的地位。
在方重勇看來,這也算是“入鄉隨俗”的一種潛規則了。不這麼玩的權貴之家,基本上都是妻離子散,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比如說應對大理寺審問這樣的事情,方重勇就只跟王韞秀商議,不可能拿到獨孤瑤面前去說。
“嗯,那安祿山的事情,阿郎是怎麼想的呢?”
王韞秀心中暗喜,壓低聲音問道。
“如果我是安祿山的話,明日一定會瘋狂作妖。
我要怎麼做不重要,重要的是安祿山會怎麼做。”
方重勇用力捏着手指說道。
他已經準備了一套預案,如果安祿山不出招的話,那麼方重勇就不得不提前出手了。
朝廷,或者說大理寺,尚未宣佈安祿山的罪狀,但民間卻已經傳得沸沸揚揚。這其中要是沒有人設局,纔是真見鬼!
方重勇一直在心中推演明日會審將如何進行,其中最大一個變量,就是安祿山會怎麼做。
通過擄劫獨孤瑤回家,方重勇已經試出了基哥的意圖和底線,他更是明白無論自己怎麼作,基哥都會雷聲大雨點小的“懲罰”一下,不會動真格的。
西邊有西域諸國和吐蕃,北面是契丹和奚人,這兩個方向都需要集中用兵。而北方中部的草原這些年比較平靜,朔方與河東兩鎮並不需要聯合行動。
方重勇覺得,基哥現在的做法,就是花點時間處理一下邊鎮事務,然後自己就可以從中抽身繼續浪。
安祿山被狠狠敲打,是不可避免的。
而作爲胡人番將,在大唐邊鎮跟城旁部落打交道的時候會更有利,也更有號召力。所以安祿山被基哥扶持重用,不過是時代的呼喚而已。
從這個角度看,安祿山被提拔,同樣是不可避免的。
“說得也是,畢竟那刺客同時還檢舉了右相。若是阿郎有事,那右相也會有事的。”
王韞秀微微點頭,若有所思的說道。
她也不相信,基哥會一口氣拿掉右相跟河西節度使,如此運作,對於朝局的影響實在太大,將來很難收拾爛攤子。
“是啊,好多事情變了,好多事情卻又沒變。”
方重勇意有所指的說道,只可惜王韞秀一點都聽不懂。
安祿山的上位,由時勢造就。西北三鎮與東北二鎮的平衡,同樣是天寶時期軍事平衡的需要。這是府兵改募兵的大勢造成的餘波,避無可避。
方重勇本來還想給安祿山上點強度,讓他當不成平盧節度使。
但左想右想,在跟上了基哥的操作思路後,他發現安祿山的崛起,已經無法更改。
甚至從某個角度看,胡人節度使的崛起,是時代的呼喚,根本無法阻擋。
做生不如做熟,對於方重勇來說,將來收拾安祿山,絕對比收拾其他胡人節度使,來得更加爽利一些。
最起碼方重勇知道,安祿山現在應該已經到糖尿病中後期了。在沒有胰島素的唐代,還怕沒有手段收拾安祿山麼?
熬都熬死他了!
“阿郎在擔心什麼呢?不是說明日會審不會懲罰阿郎麼?”
王韞秀看到方重勇面色凝重,一臉疑惑問道。她最害怕的事情是方重勇無腦寵愛獨孤瑤,用下半身代替上半身思考。不過看方重勇的性格,倒是不必想太多。
至於基哥要如何,出身官宦之家的王韞秀一點都不擔心。
她當然不會知道,安祿山這個看起來癡肥的大胖子,居然在某個時空裡,掀起了驚濤駭浪!
她更不會知道,對於很多人來說,安祿山不是災難,而是難得的機遇和上升通道。
如果方重勇現在告訴王韞秀,將來安祿山要在幽州起兵,橫掃半個大唐,她大概也會覺得這是在癡人說夢。
超越現在一千多年的見識,帶給方重勇難以言喻的寂寞。
“沒事,明天會審完以後再說吧。”
方重勇無奈嘆息道,那樣子就好像他這幾天真的在獨孤瑤身上玩得太嗨,進而感覺疲憊不堪,失去思考能力。
……
戶部尚書裴寬遇刺,長安城內上至王公貴族,下到升斗小民,全都震驚不已。
這天一大早,位於皇城內的大理寺衙門院門大開,由大唐天子李隆基所主持的會審正式開始。
除了基哥外,太子李琩,左相李適之,大理寺卿鄭叔清,大理寺少卿顏真卿等人,或作爲主審或作爲旁聽,列席大理寺衙門大堂。
河西節度使方重勇,右相李林甫,平盧節度使安祿山等高官,雖然是被告,但卻因爲並無實錘證據,所以只是列席大堂聽審。
大理寺偵破此案過程中抓捕的一系列雜魚,則是等待審訊,暫時還在大理寺獄。需要審問的時候,再將其帶到衙門大堂內過堂審訊。
衙門外面被大理寺的官吏用木柵欄阻斷,長安城內喜歡吃瓜的百姓,都是在柵欄外看熱鬧。面對金吾衛明晃晃的橫刀,一個個既興奮又規規矩矩不敢越雷池一步。
雖然無論案情如何,也不會讓他們這些看熱鬧的人身上多長一塊肉。
但這種大官一日變囚徒的事情,卻讓他們感受到了那種痛打落水狗的快意。
我走不走運無所謂,只要看到平日裡趾高氣昂的你倒黴,那我心裡就舒坦了。
看你在賭桌上輸錢,比我在賭桌上贏錢還快活!
這是許多吃瓜羣衆內心的真實想法。
“鄭正卿,裴寬遇刺一案的會審,現在可以開始了。”
坐在旁聽席上的基哥,對坐在大理寺正卿位置上的鄭叔清吩咐道。
“裴寬遇刺一案,正式開審!
顏少卿,請向聖人陳述案情吧。”
鄭叔清對顏真卿說道,面無表情。
大理寺少卿,纔是大理寺真正的辦案人!這跟六部尚書平日裡不太管事,具體事務由六部侍郎管理是如出一轍。
“此前,謀刺裴寬的嫌犯在供述幕後主使後撞柱自盡了。
不過,此案另有蹊蹺!”
顏真卿一板一眼的說道,像是在例行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