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重勇作爲“戴罪之身”,雖然沒有被關押起來,但卻不方便在街上閒逛。爲了避嫌,他一連幾天都沒有出門,在門外豎起了“閉門謝客”的牌子,非常低調。
沒辦法,誰讓他是“犯罪嫌疑人”,被刺客指名道姓的幕後主使呢。
然而,“閉門謝客”的牌子只能擋住普通客人,卻擋不住不速之客。這天一大早,不速之客上門,正是擔任大理寺正卿的鄭叔清!
方重勇作爲官階三品的御史大夫(虛職),無論是長安縣還是京兆府,都無權審問。甚至連皇帝本人,也不能直接干涉案情,必須借用大理寺的“白手套”,才能問案。
“方節帥,你知不知道,這次你可遇上大麻煩了。”
將鄭叔清帶到書房落座以後,這位不知道爲什麼能混到大理寺卿的大唐中年官僚,忍不住仰天長嘆了一句。
“某知道,這件事不簡單。”
方重勇微微點頭,沒有廢話。
“你們就在這裡做記錄,不要出去。”
鄭叔清對身邊的兩位幕僚官擺了擺手,示意正要起身的兩人坐下。
衆人都坐定後,鄭叔清才板着臉說道:“這件事其實是怎麼回事,好多人心裡都明白。可是要如何斷案,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本官不過是公事公辦而已,希望方節帥明白。”
誒?
方重勇一愣,他完全沒想到鄭叔清居然會說這樣的話。
那到底怎麼叫一個“明白”呢?他可是一點都不明白啊!
“鄭正卿,在下多嘴問一句……您以爲此事誰爲幕後主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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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重勇沉聲問道,把鄭叔清身邊兩個書吏打扮的幕僚當做無物。
“方節帥,伱乃是戴罪之身。這種問題,也是你可以問的嗎?”
鄭叔清被他氣笑了,忍不住懟了一句。
“我隨便問問嘛,你不想聽我就說點別的。”
方重勇訕訕說道,隨即給鄭叔清倒了一杯酒。
“酒就不喝了,走個流程而已,一炷香的時間,方節帥直接說事情就行了。
本官問你,這位叫何常的刺客,你是否認識?”
鄭叔清說話公事公辦,不講一點交情。
“不認識,完全沒聽過,某甚至連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方重勇搖頭說道。
“可是此人是豆盧軍出身啊,按道理應該跟你關係匪淺纔對。”
鄭叔清繼續一板一眼的問道,一邊說還一邊讓身邊的書吏做記錄。
“豆盧軍滿編七千人,每年都有人退役,又有新人加入。四年下來一萬多張面孔。
本節帥當時爲沙州刺史,與屯紮本地的豆盧軍將校確實很熟,但也不是每一人都能叫出名字來。
更何況只是普通士卒呢?
這位何常,本節帥確實完全沒聽過。”
方重勇面色平靜搖了搖頭說道。
“嗯,有些道理。”
鄭叔清微微點頭,對身旁的書吏說道:“都記下來了麼?”
“回鄭正卿,全部都記下來了,一句沒漏。”
剛纔在桌案上寫個不停的書吏小心翼翼答道。眼前的這位河西節度使他得罪不起,身邊的鄭叔清乃是頂頭上司,更是得罪不起,不小心辦事不行。
“方節帥的情況,某已經知道了,若是沒有聖人之命,這些日子不要離開長安,也不要頻繁見客。
在下告辭。”
一本正經說着毫無油鹽的客套話,鄭叔清起身告辭。他全程說着廢話,卻又是擺足了官架子,不由得讓方重勇心有所感。
鄭叔清看似什麼也沒說,實際上則是暗示了一個重要信息。因爲有外人在,所以不能明說;而外人不在,又是私會密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容易節外生枝。鄭叔清暗示的信息,方重勇已經猜到了,只是他還需要驗證一下。
方重勇將鄭叔清一行人送出家門,隨即回到書房,開始冥思苦想起來。
前幾天獨孤禮上門透露的消息,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這位嘴巴不嚴,又或者出了別的什麼狀況。
總之安祿山涉嫌刺殺朝廷命官的事情,似乎已經成爲了長安街邊酒肆竊竊私語的談資。
這幾天方重勇讓方大福喬裝改扮,去杏花樓打聽了一下,就聽到不少人在談論戶部尚書裴寬遇刺的事情,還有人提及了安祿山是幕後真兇,目的便是阻止裴寬奔赴河北上任採訪使,免得擋他這位平盧節度使的道。
可惜方重勇不能出門,無法打聽到第一手消息。
方重勇輕嘆一聲,從目前的情況看,自己似乎只能等着安祿山來長安,然後在大理寺內,當面跟他對峙一番,然後再“自證清白”了。
這個局讓他感覺很怪異,不是因爲太嚴密,而是漏洞太多,已經多到“莫須有”的地步,哪裡都有破綻。
但反過來說,這正是佈局者深諳人性之惡,捕風捉影的流言蜚語,對於當事人殺傷力極大!
因爲哪怕當事人自證清白,也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的,不會被旁人所接受。
換句話說,吃瓜羣衆看的是樂子,壓根不關心是非曲直。要平息一個樂子,那隻能去找更大的樂子才行,解釋就是掩飾,沒人會聽。
一如方重勇前世的網暴。
那麼到底誰會殺裴寬呢?
其實方重勇覺得單單從作案動機上說,李林甫就很有可能殺裴寬,只不過刺客栽贓,反而從側面證明了李林甫的清白。
而且,裴寬的仇家還不止李林甫。
同爲河東裴氏的裴敦復,亦是恨裴寬入骨,其恨意還勝過李林甫一籌。
裴寬當了幾十年的官,身居要職,爲人剛正不知變通,這些年也說不好到底得罪了多少人。
真要只看殺人動機,起碼可以找到十幾個人對他咬牙切齒。
而幕後主使嘛,又不是一定非得到現場才行,古代也很難找什麼不在場證明,這案子要是能查清楚纔是真見鬼。
方重勇把方大福叫來,低聲詢問道:“我阿爺什麼時候回來呢?”
“他走的時候沒說啊,反正好些日子都沒回家了。”
方大福面露難色說道。方有德不僅沒回家,還把方來鵲也帶在身邊了。
“嗯,那這樣子。
你去一趟獨孤禮府上,就說我被禁足在家寂寞難耐,想要找獨孤家的十三娘子過來,陪我聊聊天。
你要說得露骨一點,可以提及王韞秀有孕在身不能侍寢,我是男人有點忍不了,需要漂亮女人暖牀。
你還可以暗示獨孤十三娘子要打扮精緻點,穿得少一點來我這裡。”
方重勇事無鉅細囑咐道。
方大福一臉古怪看着他,最後還是忍不住問道:“這是不是就是要獨孤家十三娘來家裡給郎君侍寢麼?”
“侍寢肯定不能夠啊,只是在牀上不穿衣服聊天而已。不要想岔了。”
方重勇嘿嘿笑道,一臉猥瑣的笑容。
“王娘子有孕在身,郎君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方大福摸摸頭,不知道方重勇到底是唱戲唱的哪一齣。
不管怎麼說,上門討要別家女子,都是大不敬!更別說還是官宦之家未出閣的小娘子了。
“這樣確實是不太好,可是我這下半身忍不住了啊。男人沒女人伺候的時候會死的。
在涼州的時候,穎王就派人來說,他妻子獨孤家的十三娘子愛慕我,想來涼州城與某一起欣賞長河落日。
現在某不是就在長安嘛,她要來的話,走兩步路就到了,還免去了遠赴河西一千多裡,這總該沒什麼問題吧?
你就辛苦去一下吧。”
方重勇拍了拍方大福的肩膀壓低聲音笑道。
方大福若有所思,叉手行禮後就立刻換衣服,去獨孤禮家辦事了。
等他走後,王韞秀一臉尷尬走進書房,剛纔方重勇與方大福的那番話,她全部都聽到了。
說真的,她一點都不生氣,只是感覺這種事情很荒唐而已。
“阿郎,你讓獨孤家的小娘子脫光了衣服來家裡給你侍寢,這件事可過分了啊。
就算我豁出臉不要了,這種事情你自己不覺得很膈應麼?”
王韞秀到方重勇對面,無可奈何問道。“某可是看過一千多集名偵探柯南的河西節度使啊,怎麼會連這點小伎倆都不懂呢?”
方重勇微笑說道。
“名偵……那是什麼玩意?”
王韞秀聽到一大串連起來不知道啥意思的詞彙,一臉懵逼問道。
“不要在意那些細節,最多一個時辰,謎底就會揭曉了。”
方重勇輕輕擺了擺手,讓王韞秀坐自己身邊。
果不其然,半個時辰不到,方大福就灰頭土臉的回來了,身上沒有傷痕,但看起來顯然是捱了一頓臭罵,面色不太好看。
“獨孤禮怎麼說呢?”
方重勇擺了擺手問道,示意方大福不要說廢話。
“沒怎麼說,就是把奴亂棍打出而已。”
方大福訕笑道。
“嗯,去歇着吧,這次真是幫大忙了。”
方重勇毫不在意說道。
“其實也沒幫什麼忙,就是不明白郎君這麼做是爲了什麼。”
方大福迷惑不解的說道。
“某隻是想看看獨孤禮是不是還在夢中而已,現在看起來,獨孤禮的腦子可清醒着呢。”
方重勇抱起雙臂,眼中精光一閃,他已經大致上猜出這件事的枝幹了。
當然了,細節如何不好說。
支開方大福,方重勇攬住王韞秀的肩膀說道:“這次裴寬遇刺的幕後主使之人,應該就是興慶宮裡的那位。”
“聖人?”
王韞秀驚呼了一聲,隨即捂住嘴,生怕自己說的話被人聽到。
“呵呵,可不就是我們那位喜歡作妖的聖人麼。”
方重勇臉上露出刺骨的冷笑。
玩弄權術上癮,這可是基哥祖上傳下來的老物件了。
“夫人啊,假設,我只是假設啊。
王氏一定要跟某個大族聯姻,非常重要。而聯姻的那個人呢,已經有了家室,王家女過去只能做妾。但是爲了家族,這件事也基本上定下來了。
這種事情常不常見?”
方重勇慢悠悠問道。
“隨處可見。”
王韞秀回了四個字。
這種事情又有什麼稀奇的,她家那個風騷的表妹不就是如此麼!對於世家大族來說,一個女人算什麼!
爲了家族利益,家中女子無論是和離、做妾、續絃甚至自盡,都是尋常的事情。
“好,那麼這個獨孤十三娘,穎王當初就恨不得派人將她送去涼州給我侍寢的。
前幾日她父親獨孤禮還跑來提醒我,說裴寬之事幕後主使是安祿山。這算得上是親善不止,頗有誠意了吧?”
方重勇臉上露出一抹冷笑。
王韞秀微微點頭道:“確實,這送女的姿態幾乎是貼臉上了,將來阿郎都不太好拒絕。”
“可是當我剛纔讓大福叔去獨孤禮家裡,露骨暗示讓獨孤十三娘來我家中侍寢的時候,他們竟然很憤怒,把大福叔亂棍打出!
這說明了什麼?”
方重勇剝繭抽絲的分析,終於讓王韞秀明悟到什麼不尋常的事情。
這小娘子的爹都扮做和尚來提醒方重勇注意安祿山了,今天讓她來睡一覺,以後大家就是一家人了,這件事令人很難堪麼?
這裡頭有一個重大的邏輯衝突。
獨孤禮上門,起碼是看好方重勇的前途,以及增加兩家交好的籌碼。他難道不應該對自家女兒睡方重勇牀上而感覺欣慰麼?
那麼這家人今天發怒,到底是在憤怒什麼呢?
是在憤怒世家女的貞潔光彩照人,不可褻瀆麼?
“阿郎是說,獨孤禮很可能只是聽命行事,把消息傳達給我們而已。甚至他都很可能是不情不願的!”
王韞秀恍然大悟,想明白了其中的關鍵!
種種不合理,只要加一個限定條件:是天子策劃暗殺了裴寬。
那麼一切不合理都變得異常合乎邏輯起來。
獨孤禮無法拒絕聖人的命令。
鄭叔清也沒必要用心查案,只是機械的走過場而已。
甚至連李林甫都悶不吭聲,沒有派人來私下裡聯絡方重勇商議對策。
李林甫爲什麼不慌?他爲什麼不着急自辯?
因爲他大概已經發現此事無須自辯,甚至自辯了也沒用。
而且跳出了“大臣或仇人殺裴寬”的邏輯框框,站在基哥的角度看,一切都通透了。
爲什麼要殺?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就這麼簡單!
因爲天子在權謀上需要裴寬去死,以達成自己的目的,所以便殺了他。
我要殺你,何須你同意?
這是屬於帝王的頂級權勢。
“難怪幕後主使敢於栽贓阿郎這個河西節度使,卻不怕被事後報復。
普通官員沒這個膽量,但對於天子來說,免掉節度使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
王韞秀喃喃自語說道,隨即面露苦笑,緊緊抱住方重勇的一隻胳膊。
她很清楚,隨着開元天寶時期的那種開疆拓土思維,在社會上不斷髮酵。
武夫的地位,其實比武周時期提高了不少。建功立業已經成爲了社會上爲數不多的上升通道。
丘八們的厲害之處不在於官階大小,而是在於他們可以輕易拿着刀殺某人全家!
獨孤禮看不懂聖人對方重勇究竟是什麼態度,但他知道既然方重勇被聖人栽贓,那定然會前途黯淡。
今日獨孤禮將方大福亂棍打出,不是因爲自家女兒不可褻瀆,而是怕家裡上了方家的船,會跟着一起沉入大海!
如果過一段時間方重勇從這個案子脫身,動身前往河西,那麼獨孤家也會“前倨後恭”,甚至馬不停蹄的將家裡的小娘子送到方重勇懷裡!
今日不讓碰是人之常情,他日不讓走也是人之常情。
“天寶初,聖人將十大節度使制度定了下來,一個方向分兩節度使互相制衡。
西域有安西、北庭兩家。
隴右有河西、隴右兩家。
河北有范陽、平盧兩家。
北方草原有朔方、河東兩家。
劍南與嶺南太偏,就不分家了。
如今大唐周邊強鄰環伺,一人兼兩鎮勢在必行。聖人大概正在佈局,有可能要將范陽與平盧兩家都交給安祿山打理。
我猜,這次設局,是準備考驗安祿山忠誠與否呢。”
方重勇一臉嚴肅對王韞秀說道。
他腦子裡忽然冒出一個想法:如果真是要考驗安祿山,那麼後續必定有指向性極強的證據,推翻此前刺客“證詞”,然後把矛頭指向安祿山。
爲了制衡,甚至不排除基哥安排一出“安祿山陷害王忠嗣女婿”的戲碼。
“現在的世道真有這麼亂了嗎?”
聽到方重勇的分析,王韞秀越聽越害怕。
“那誰知道呢,等安祿山來長安了,我問問他要不要跟我上馬單挑吧,乾脆一局定勝負省得審案了。”
方重勇嗤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