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哥雖說讓方重勇“貪一點也無妨”,但對於這位故人之後堅決保持“清廉”的態度還是很欣賞的,隨手便賞賜了一點木炭。
當時方重勇對這件事還沒怎麼放在心上,畢竟他的目的,也只是爲老鄭後面的行動打個前站,讓基哥有個大概的印象,先入爲主的認爲長安缺木炭的情況已經很嚴重了。
假如像方重勇這樣的人脈,這樣的地位,不貪污都燒不起木炭;那麼整個長安那麼多基層官員,他們的生活又會如何?
其實想想也就知道了,長安衆多官員不貪污都過不了冬,這簡直是官不聊生啊!
相信基哥也會有所觸動的。
方重勇想得很好,然而等他從興慶宮離開後去御史臺上班打卡,回來以後就尷尬的發現:他想象的“一點”,跟基哥印象中的“一點”,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基哥派宮裡的宦官一口氣送來二十車木炭,他家那個小院子,根本就沒有那麼大的庫房去裝!
柴房裡裝不下的,只好都堆在院子裡,已經佔了大半個院子的面積,連散步都不方便了。
方有德常駐龍武軍軍營不回來,還不知道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方重勇這兩天從御史臺下值,回家以後看到滿院子無處安放的木炭,只感覺一陣陣的頭大。
到底是基哥給木炭給多了,還是他的住宅規模跟不上身份?或者是個人思維跟不上權貴們享受的“檔次”?
這一刻,方重勇陷入深深的疑惑當中。
對於基哥來說,什麼事情都不如面子大,他給臣子的賞賜,經常就是大手一揮就隨便給,腦子裡根本就沒有數字的概念。
一車有多大,能裝多少斤木炭,可以用多久,基哥對此一點概念也沒有,也不關心這些瑣事,他賞賜臣子只看心情。
“長安皇宮裡的這位聖人,真的很任性啊。”
這天剛剛下值回家,方重勇就看到穿着厚襖子的王韞秀,盯着滿院子的木炭在那唉聲嘆氣的。
“那可不是任性麼?聖人既不伐木,又不種地,還不燒炭。在他眼裡,這些事情都是很簡單的,就好像把種子扔到地裡,糧食就自己會長出來,整個過程完全不需要人去處理。”
方重勇將王韞秀攬在懷裡,感慨嘆息道。
歷朝歷代“肉食者”們的臭毛病,在李唐帝王和宗室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
岐王抱妹子取暖都叫“雅事”,還有更過分的宗室,養着大量的僕人,冬天讓他們背對着自己,站成一排成爲擋風的“人體屏風”。
經典的生物能散熱+自動擋風,還有對話聊天功能。
方重勇聽王韞秀說起這件事,都大呼臥槽,只能說這些嬌生慣養的權貴們是真的會玩。在享受生活這方面來說,方重勇連個弟弟都不算!
炭火取暖,會很熱,也不舒服,只有人體取暖纔是最合適的!僅僅從取暖這方面來說,方重勇跟那些人比就差了十幾個檔次!
“聖人賞賜的木炭,不能賣,不能送人,只能自己用。咱們家裡人不多,這些木炭我看足夠用十年了。”
王韞秀失望搖頭嘆息說道。
聖人如此賞賜,當然是說明方重勇聖眷正隆。可皇帝如此不惜民力,賞賜無度,對於國家來說是好事麼?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今天你們先睡,我在書房裡辦點事。”
方重勇擺了擺手,徑直朝着書房而去。
王韞秀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皺眉,最後輕嘆一聲什麼話也沒說。男人忙起來,那真是腳尖不着地,每天都要到三更半夜才睡。
不是都說監察御史很清閒,在長安的時候就像是放假一樣麼?
他到底是在忙什麼?
……
“石炭,難頂誒!”
書房裡,方重勇拿着燭臺,在牆上掛着的幾張地圖上標註着位置。
長安以北的雍州同官縣(陝西銅川市西北),有件“奇怪事”。
那邊的山民,冬天取暖並不砍柴取暖,而是把砍了的上好木料就地在山中燒成木炭(並不是隨便什麼爛木頭都可以燒炭的),然後將木炭運送到長安來賣,換取生活所需的物品。
比如說鐵製農具如鐮刀一類的東西。
那麼這些山民自己怎麼過冬呢?
答案是,他們去山裡撿石炭,然後燒地暖過冬,日子比長安城內的百姓還滋潤。
陝北的地形,以臺地和山地爲主,講究的就是一個“望山跑死馬”。屋舍在山間臺地上一層一層的延綿,夾雜着梯田。
有些人家,便直接在臺地的側面開洞,居住在裡面,也就是方重勇前世經常聽到的“窯洞”。
雍州同官縣是有石炭的,山民們自己都在用,而且有着成熟的使用方法。問題不在於能不能找到,而是這玩意要怎麼運到長安來,還要長安的普通百姓都能買得起!
同官縣的山民不肯架着牛車運煤到長安,那是因爲煤炭的比重,比木炭高很多。一車煤炭賣不出一車木炭的價格不說,還要把牛累個半死。
與此同時,長安權貴們也看不起石炭,認爲這玩意味道很大不說,還很沉不好搬運,使用起來的效果,跟木炭比並無優勢。
就算價格能便宜不少,那又如何?權貴們缺的是錢麼?
他們缺的是生活質量啊!
這些人對於生活質量的追求,是沒有止境的。錢財,不過是追求生活質量過程中,所需要的工具罷了。
而以長安普通百姓的購買力,他們也燒不起價格不上不下的石炭,還缺乏成熟的使用方法。燒炭方法不當會死人,燒煤不當同樣會死人,二者沒有本質區別,並且各有各的使用方法。
石炭如果沒有大規模開採,成體系的運輸,那麼它的價格也不會很便宜。
同官縣的山民們撿石炭用,只是因爲方便,作爲木炭的替代品,它燃燒的時間比木柴要長得多,而且比燒柴的味道小很多。
木炭他們捨不得用,因爲那是可以運到長安換錢的。
而隨着長安木炭價格的水漲船高,距離長安三百里的同官縣,都開始燒製木炭運送到長安販賣了,形成了一條新的產業鏈。
離長安最近的點木炭供應點,是長安西南面的終南山。
只不過這個地方很大一片地區是皇家禁苑,李唐宗室的人經常來這裡打獵,所以那一片的樹木是不允許砍伐的。
因此終南山能爲長安提供的木炭數量,也是有限的。僅僅這一處,並不能完全供給長安所需的木炭。
“雍州同官縣的煤炭,還是不能運到長安來,運費太貴不說,還要去尋找零星的開採點。”
方重勇搖了搖頭,用炭筆在地圖上畫了個叉叉。
那麼還有沒有地方可以爲長安提供來源穩定的石炭呢?
答案是有的。
方重勇的目光轉向牆上的另外一張地圖。這張地圖非常新,是昨天鄭叔清派人送來的,剛剛臨摹完畢。
地圖上標記的這個地方,位於長安西北,在涇水邊上的邠州更北面的郊外。
涇水在這個年代還不是單純的“灌溉河”,而是可以走漕運,並且還有渡口,可以走小船,用平底船運煤,問題不大。
更重要的是,水路的終點就是長安郊外渡口,不需要長距離陸運。
然而,這裡雖然交通便捷,但是煤炭開採條件並不好,當地也根本沒什麼村民山民之類的在使用石炭。更沒有什麼關於煤炭的“江湖傳說”。
不過好就好在,民間雖然沒有消息,官府這邊卻有記錄!
這個地方的石炭,是埋在地下的,普通百姓根本就撿不到,甚至現在知道這件事的人都不多了!
但是在太宗的時候,工部虞部司的官員,曾經奉命在附近勘探過,發現此地有一處十丈深的石炭坑。以當時的技術條件,可以擴大礦洞後進行零星開採,只是當時並沒有開採價值。
因爲花那個成本跟心思,得到的石炭價格定然不菲,遠超木炭不說,還很難找到礦工下去挖礦。
除了花大價錢建立礦井,使用機械和人力結合的辦法採礦,才能可能大幅降低煤礦價格。
這需要官府投入巨資,前期純虧損。
如果不修礦井直接開採,那麼開採者下礦洞後,有可能礦洞塌方的時候,就再沒辦法上來了。
因爲當時是貞觀年間,長安不過數十萬人,缺木炭還沒有現在缺得這麼厲害,沒人把“缺柴燒”當回事。
再加上貞觀時候的大唐是典型的“小政府”,官員數量比開元時期小一個數量級,屬於雜事能不管就不管的狀態,所以這件事就只是在工部掛了個號,一百年多沒下文了!
明擺着的,需求決定生產,民間與權貴們沒有那個需求,朝廷也就沒有心思去瞎折騰。
這百年來,大唐採礦的技術提升了不少。當年不能辦的事情,現在能不能辦,需要看看再說,不能隨隨便便就否定了。
方重勇感覺,有必要親自去當地觀察一下,看看結果如何再做定奪。
鄭叔清幾乎是將黜陟使糾察不法,處置官員的“大刀”,架在工部相關人員的脖子上,才把這份“失傳已久”的文檔找到。紙張過了這麼多年都算是文物了,找到的時候已經快成碎片狀態。
老鄭又請來專人臨摹過以後,才送到方重勇手裡。這一系列折騰可謂是山路十八彎,不知道閃斷了多少人的腰。
如果已經推進到這一步,都不去現場看看,那就太丟穿越者的臉了。
“邠州這裡可以去看看,明天就要動身了。”
方重勇抱起雙臂觀摩良久,隨即在這張地圖上煤炭礦坑的位置畫了個圈。
至於這裡的運輸條件,他還特意去打聽了一下涇水的“古怪脾氣”。
涇水冬天是既結冰,又不結冰。
它的水流,很多都是來自涇水沿岸的山泉,而山泉水往往比河水溫度要高一截。有時候河面上看着好像結冰了,實際上只有薄薄的一層,人馬踩踏上去就要掉河裡。
一年當中只有最冷的那幾天結冰是結的死死的可以跑馬,其他時候,用棍子敲一下就碎了。
民間有傳說,當年李二與敵戰於涇水兩岸,李二便求龍王使力,讓涇水結冰的那幾天提前,軍隊順利過河,方重勇也不知道真假。
如今,在涇水岸邊還有祭祀龍王的廟宇,想來這件事的源頭應該就在太宗這裡了,也是爲其歌功頌德的一部分。
“邠州煤礦這條線要是能打通,不知道能不能讓長安百姓好過點。
不過遠水終究是不解近渴,這一招最快也要到明年了,老鄭靠着煤礦過冬,大概是沒指望了。”
方重勇又瞥了一眼工部提供的河東石炭分佈圖,上面密密麻麻到處都有標註。據工部的某個官員介紹,那邊好多煤場都是露天的,廣泛供應周邊州縣。
只是,山西的煤,在交通不便的封建時代,也沒辦法大規模運到陝西來解燃眉之急啊。
從資源利用效率的角度看,建都長安應該算是所有選擇裡面排倒數的了。方重勇也很無奈,因爲哪怕腦子裡有再多的餿主意,也沒辦法把長安建設成洛陽那樣四通八達。
沒有交通的便利,那發展經濟,解決民生問題就無從談起,總不能跟基哥說現在就遷都吧?
“大唐已經把定都長安的利好都吃完了,現在便要開始要還債了。”
方重勇喃喃自語的說道,他發現當自己難得發一回善心不再躺平,想要拉盛唐一把的時候,竟然拉不動!
當個老硬幣爭權奪利,從別人口中搶吃的,那很是容易的。
然而一旦你想把蛋糕做大的時候,卻發現本應該站出來辦事的人,一個兩個全都躺平了,只有你一個人在努力。
畢竟,從百姓手裡搶東西,比自己去開荒,要容易多了。
這一刻,他有點體會到漢高祖劉邦當年的無奈了。
“算了,大唐也不是我家的,關我鳥事。我操這份閒心已經是對得起大唐了,我踏馬又不是工部的官員。”
方重勇隨手把炭筆一丟,不想再去折騰了。
“還是老老實實的玩老婆去吧,明天就要去邠州找煤礦,好久都玩不到了。”
方重勇推門而出,往臥房的方向走去。
長安的夜,真的好冷,他站在院子裡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
十王宅大門外,站了十幾個穿着大唐皇子錦袍的人。他們一言不發,安靜的等待着新任十王宅使魚朝恩,宣讀李隆基派人送來的聖旨。
身份貴爲皇子,卻要看一個宦官的臉色。這一刻,衆人心中的悲哀是無以言表的,他們更是不敢表達出來。
因爲十王宅使權力極大,有很多辦法可以給他們這些人穿小鞋。
而且李隆基現在與這些皇子們的關係,怎麼說呢,用勢成水火來形容可能不是很恰當,但差不多也跟形同陌路差不多了。
甚至彼此之間惡意更多!起碼路人對他們不會有殺意,但李隆基就難說了。
“穎王李璬,棣王李琰,永王李璘,外放長安。即刻動身,三日之內,必須離開十王宅!
穎王赴雲陽(長安以北),棣王赴醴泉(長安以西),永王赴藍田(長安以南),各自開府,且府中奴僕下人不得超過三百。
此三王,非奉詔不得入長安。如要面聖,必須先向宗正寺報備,聖人同意之後方可動身。
入長安後身邊隨從不得超過五人,行動要聽從宗正寺安排,無聖人手諭不得入宮。”
魚朝恩用太監獨有的公鴨嗓子喊道,聽到這份聖旨內容的諸多皇子們,一個個臉上都露出詫異的表情,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之中。
好消息是:皇子終於可以外放了!
壞消息是:不是完全徹底的外放!
一來,此次外放的人,只有三人而已,數量並不多。
二來,外放的地點,都在長安周邊。
三來,外放的只有皇子本人,可不包含皇孫和皇孫女!
最後,其他的皇子怎麼安排,聖旨裡面完全沒說。什麼樣的皇子可以外放,什麼樣的不能,也同樣沒有說!
這踏馬算什麼?
衆人臉上的表情精彩極了,迷惑,錯愣,竊喜,平靜,不一而足。只是這些人究竟是把心情寫在臉上,還是故意演出來給外人看,那就不太好說了。
但不管怎麼樣,十王宅圈禁制度,就這樣“毫無徵兆”,在沒有中樞羣臣同意的情況下,悄悄的打開了一條裂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