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灞橋,始建於隋文帝開皇三年(公元583年),處於長安城通往潼關路、蒲津關路、藍田關路的要衝,戰略地位非常重要。灞橋本來只是長安城外灞水上一座“普通”的橋樑。
橋本身很普通,但它卻是多條驛道的必經之路,又因爲是官員出入長安,迎來送往的“打卡點”。
所以“灞橋”二字出現在文人墨客的詩句中的頻率非常高,全唐詩中有133首提到過灞橋,種種因素,讓這裡顯得很是不凡。
官府在灞橋設有驛站,不僅爲來往官員提供住宿服務,同時也爲囤積在這裡的軍隊提供必要的補給。
此刻尚未過午時,灞橋驛附近便有不少旅客聚集,所有人驚疑不定的看着長安城內某處燃起的狼煙,一個個都嚇得說不出話來。
狼煙起,必有難,這是鐵律。
狼煙並非是隨便燒什麼就可以用的,它的材料和配方都是獨一無二的,燃起的濃煙,也是獨一無二並且一眼就能辨認出來的。
長安城內起狼煙,這是多少年沒有見過類似的場景了啊!
“長安這是出了什麼事呢?”
右金吾衛中郎將裴旻,站在臨時大營中搭建起來的一個箭樓上,遠眺長安方向的狼煙。
初步判斷,應該是位於皇城附近!甚至離興慶宮不遠!
他一邊看一邊喃喃自語,心已經沉到谷底了。
讓南衙禁軍全部都待在長安城外,本身就是一道極爲怪異的聖旨。如果再考慮到如今南衙禁軍的尷尬地位,就更是如此了。
和後世大部分人所估計的不同,長安的南衙禁軍十六衛中,除了“左右金吾衛”“左右千牛衛”“左右監門衛”是有固定編制的以外。
其他十衛,是沒有固定編制的,或者說得簡單粗暴點,叫“任意編制”。
說它有它就有,說沒有就沒有,具體多大規模,只看長安周邊各地軍府能不能交出府兵到長安來“番上”。
有點類似方重勇前世以色列國防軍的預備役制度。南衙裡頭掛個牌子,有兵來長安番上了就往裡面塞人,加個行軍總管就是一支軍隊然後拉出去打仗,僅此而已。
至於軍隊的裝備、補給這些,那都不是南衙操心的事情,得歸兵部管理。
唐代前期,這十衛裡頭,一衛一萬人不算多,經常打出唐國邊境,參與外線作戰,乃是一等一的精銳;中後期府兵制破壞以後,一衛一百人也未必湊得齊。有時候整個儀仗隊,都要招募市井街頭的地痞流氓湊數。
很遺憾的是,如今這十衛,就是後面那種情況,基本上已經成了“紙面數據”,不作爲固定軍隊存在了。
這是唐初便定下來的制度,也是“關中府兵精銳即南衙十衛”的傳統;原本的制度設計是不錯的,但成也府兵敗也府兵,府兵制解體了,南衙禁軍自然也只保留最基本的存在,也就是俗稱中的“南衙六軍”。
比起被限制在宮城(非皇城)內的監門衛,規模小又不受基哥待見的千牛衛,金吾衛的編制是最大的,活動範圍是最廣的,也是南衙禁軍當中爛得最慢的。
對此,裴旻心知肚明,自己責任重大!
這次長安起狼煙,看上去好像有很多人可以一起頂鍋,但如果真的出事了,他和那位新上任不久的左金吾衛中郎將王思敬,絕對是最先倒黴的一批人!
“裴將軍,京兆府尹鄭叔清求見,就在營門外。”
親兵湊過來小聲稟告道。
“鄭叔清?”
裴旻一愣,心中暗暗疑惑:這個節骨眼,京兆府尹跑軍營來做什麼?
作爲一個在軍中廝混了幾十年的老丘八,他對於金吾衛的職權,可是非常熟悉的。京兆府衙門,對於南衙禁軍的管轄,很多情況下都是理論上的,發佈的命令就是一紙空文。
但是,對於專門負責長安外城治安的金吾衛來說,卻不是這樣。鄭叔清的話,南衙禁軍其他統領不聽沒多大事;然而左右金吾衛中郎將,卻是不能不當回事。
“你覺得鄭叔清其人如何?”
裴旻小聲詢問身旁的親兵道。
“回將軍,坊間譏諷說:鄭府尹逢人便叫幹阿爺。
應該……不是什麼好人吧。”
這位親兵用樸實的語言告訴了裴旻,他印象中的鄭叔清是怎樣的。
“明白了。”
裴旻微微點頭,看來民間對鄭叔清的印象,跟自己的想法高度雷同。
於是他叫上了左金吾衛中郎將王思敬,又將監門衛的兩個將軍一起叫上,四人一同去見鄭叔清。至於千牛衛,裴旻知道李隆基對其厭惡防範甚深,所以乾脆就沒喊千牛衛的人過來。
“你不是張光晟麼?”
一行人剛剛到營門外,他們就看到鄭叔清身邊站了個魁梧的漢子。裴旻一眼就認出來,這位就是曾經在金吾衛中任職過的張光晟。
“諸位將軍,現在長安城內有人叛亂,狼煙都點起來了,聖人十分危險。現在,諸位隨某一同入城勤王吧!”
鄭叔清對裴旻等人說道。
“鄭府尹,聖旨上說,不許我等入城。現在聽你一面之詞,就帶兵入長安,這不妥吧?”
裴旻面色平靜的拒絕道,其他幾個中郎將,也跟着一起附和了幾句,顯然是沒把鄭叔清放在眼裡。
萬一是有人點狼煙點着玩呢?
“諸位,現在聖人確實非常危險,忠王作亂,正要控制長安城。去晚了,聖人就危險了。”
見鄭叔清說話根本就沒人搭理,張光晟連忙叉手行禮說道。
“有聖旨沒有,我們只要看聖旨。”
王思敬一副文人打扮,但說話卻更直接,一點縫隙都不留。
此刻,他們都是在大唐長安討生活的打工人,該躺平時就躺平,該摸魚時就摸魚!
多餘的事情,能不做就不做!
“諸位將軍,事急從權,本官這裡怎麼可能有聖旨呢?本官也不知道忠王會謀反啊!”
鄭叔清焦急的辯解道。
“京兆府雖然有調動南衙軍隊的權力,但權限不會比聖人給的聖旨更大。
聖人已經說了,讓我們待在這裡不動。
現在鄭府尹又要我們跟伱一起入城勤王,這實在是有些不合規矩。
若是出了事,哪怕將你鄭府尹一家都砍了,也不夠填這個大坑的。
所以,我們只能說抱歉了,聖人的聖旨爲大。別說是你了,就算是忠王什麼的,來這裡調兵,我們同樣是這個回答。
沒有聖旨,我們就不動!”
裴旻義正言辭的說道。
鄭叔清看了看,發現兩位監門衛的將軍似乎有所動搖,並不像裴旻那樣堅決。於是他轉過頭對二人說道:“監門衛職責重大,現在你們帶着監門衛的人返回皇城、大明宮等地駐守,沒有問題吧?”
二人對視一眼,隨即搖了搖頭。
要是換個人,說不定他們真就聽了。可是現在說話的人,那是在京兆府當了四年府尹的鄭叔清啊!
這傢伙毫無節操,脊樑骨比湯餅還軟,誰知道對方是不是受了某人的指使,把大家都往大坑裡帶呢?
說不定聖人壓根就沒出什麼事情呢?
“本官跟你們說,如果真出了大事,你們百死莫辭!你們要是不去,本官現在就回衙門,召集京兆府的人去救駕!”
鄭叔清急紅眼了,口不擇言的叫囂道。
爲什麼這些人就是不聽勸呢!
“鄭叔清,本將軍不是嚇大的。南衙禁軍屯紮於灞橋,這是聖人親自下的旨意,你什麼身份,竟然抗旨?”
王思敬上前一步,與鄭叔清面對面,吹鬍子瞪眼,就是不讓步!
在一旁看情況的裴旻,一副若有所思卻不吭聲的模樣。他聽聞王思敬跟忠王有些關係,此人又是剛剛上任左金吾衛擔任金吾衛中郎將。
現在他衝得這麼靠前,是不是想“反向勤王”?不是勤王聖人,而是想勤王忠王李亨?
裴旻決定看看情況再說。
王思敬這話一出,現場氣氛頓時凝固住了。正在這時,遠處有兩人騎着馬飛奔而來。營門守衛頓時都舉起弓弩瞄準他們,只聽主官下令便將那兩人射成刺蝟。
見狀裴旻連忙對他們擺了擺手,示意營門守衛不要緊張。現在這樣的情況,不可能有人單槍匹馬闖大營鬧事的!
等那兩人靠近後翻身下馬,衆人才看清他們的樣貌。
其中一人身披紅色大氅,看上去氣勢逼人,不怒自威。此人正是方重勇的老爹,嶺南經略使方有德。另外一人似乎是護衛,身材極爲魁梧,看上去就是孔武有力之輩。
兩人都未披甲。
“長安城內有狼煙,南衙禁軍,何故在此駐足不前?”
一見面,方有德劈頭蓋臉的就詢問站在最前面的王思敬詢問道。
“聖人命我等在此等候,不得入城。”
王思敬有些心虛的說道。
其實對於南衙六軍來說,此時進不進城雖然要兩說,但最起碼派些斥候到狼煙燃起的地方去看看,這是沒什麼問題的吧?
結果這些人就是“機械的”執行條令,本着“不做不錯”的心思在城外摸魚。
用一句“其心可誅”來形容,也不算過分了。
當然了,基哥對南衙禁軍本身就不好,又是在不斷砍編制。他能做初一,當然不能怪南衙禁軍做十五了。
“你怎麼在這裡?”
方有德扭過頭看着鄭叔清,語氣不善的問道。
“忠王謀反,聖人現在很危險。某以京兆府府尹調兵入城平叛,他們幾個不聽號令。”
鄭叔清一臉無奈說道,企圖將方有德當做救命稻草。
“忠王怎麼會謀反呢?”
方有德疑惑問道,一臉不可思議。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事實就是這樣,這又不是什麼很難查清的事情!
現在當務之急,就是調兵入城平叛!”
鄭叔清氣急敗壞的抱怨道,看得一旁的張光晟直搖頭。
這位鄭府尹,在書房裡商議大事沒問題,真要他執行,實在是漏洞太多,屬於爛泥扶不上牆的典型!
“是這樣麼?剛纔鄭府尹是這麼說的麼?”
方有德看着王思敬問道。
“對,確實是這樣。但昨日聖旨就是讓我們在城外,鄭叔清沒有聖旨,我們怎麼能入城?”
王思敬理直氣壯的懟了一句,隨即,他發現自己根本不認識面前之人,頓時大怒道:“你是什麼人,我乃是左金吾衛中郎將王思敬,你憑什麼對我問話?”
“我乃嶺南經略使方有德,奉命回京述職,途經此地而已。”
方有德面色冷淡的說道。
“噢,這樣啊,那就不關你的事了,請速速離開這裡。”
王思敬一臉不耐煩的說道。
他當然知道方有德是誰,但現在,王思敬有自己的苦衷。
忠王的吩咐,他一刻都不敢忘,只要能拖住南衙禁軍返回長安,就是大功一件。眼看事情就要辦成了,怎麼能讓人破壞成果呢!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如今長安已經起狼煙了,聖人此前並不能預料到現在的情況,可能被困又無法下聖旨。
帶兵去起狼煙的地方執勤,看看情況,這是南衙禁軍的職責。
爾等這是要逃避責任麼?”
方有德面色不善的反問道,不動聲色對身旁那位壯漢使了個眼色。
“某說不行,除非你有聖旨,否則南衙諸軍,絕不會進長安。
無詔書帶兵入長安,就是謀反!”
王思敬一板一眼的說道,寸步不讓。
噗嗤!
王思敬的人頭瞬間飛上天,隨後如皮球一般滾到旁邊!
方有德身邊那位壯漢,猝然發難,直接勢大力沉的一刀,將王思敬斬首。噴涌而出的鮮血,濺射了方有德一身!
裴旻等三人都看呆了,一言不合就殺大將,你踏馬纔是真要謀反啊!
“現在,某就要帶南衙禁軍,去長安勤王,救聖人!
法令什麼的,某不管了,某就是要報聖人的知遇之恩。君恩大於法令,當今的聖人,就只有一個!
你們有誰願意跟某一起進城的?
你們的官位是聖人給的,你們的部曲是聖人的部曲,而不是哪個反王的部曲!
你們更不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懶和尚!
既然聖人有難,那現在就是對聖人盡忠的時候。你們,到底是跟我走,還是不跟!
事後有什麼責任,都推到我方某人身上就行了!但是現在,你們只要說,去,還是不去!
捫心自問,你們還有沒有忠誠!
對聖人的忠誠!你們有還是沒有!”
方有德拔出佩劍,冷冰冰的指着裴旻,用另外一隻手拍着自己的胸脯,對衆人怒吼道。
“我等願聽方節帥調度!”
人的名樹的影,如果說鄭叔清是個聲名狼藉的狗官,那方有德就是名副其實的大唐柱石,威震邊疆,同時還是李隆基潛龍時的舊臣。
不僅智勇雙全,而且忠不可言。
跟着方有德,當然比跟着鄭叔清這狗官要強多了!
“很好,那某現在便暫代左金吾衛中郎將,直接指揮左金吾衛。
鄭府尹,把調令拿出來吧。”
方有德十分輕蔑的看了鄭叔清一眼,伸出手說道。
“好好好,麻煩了。”
鄭叔清趕忙將懷中早已寫好的京兆府政令遞給方有德。
“都看到了吧,事急從權,有京兆府調令在此,我等入城不是兵變,而是勤王。
要是出了事,將來先砍我方有德,再砍這位鄭府尹,不關諸位的事情。
現在就去傳令吧!”
方有德大手一揮,裴旻等人便直接回軍營,召集衆將準備開拔,返回長安。
“方節帥,真是好久不見啦。”
鄭叔清搓搓手,一臉尷尬的寒暄道。
“行了行了,等會跟着大軍一起,某不想跟你多廢話。”
方有德不耐煩的搖搖頭,隨即轉過身,對身邊那位年輕的魁梧親隨說道:“何昌期,等會你打頭陣殺敵,某會向聖人建言給你封官的。”
“好嘞方節帥,等會您就看某的好了。不過是羣謀反的雜碎罷了。”
這位叫何昌期的年輕壯漢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捏了捏拳頭,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