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長安城已經宵禁。
作爲左金吾衛的實際指揮官,方重勇卻還在衙門裡面處理公務。經過金吾衛人員在長安城內各處走訪的消息看,陸續被毆打的外地趕考考生,一共有七人,其中只有杜甫一人被打斷了腿,其他人都是皮外傷。
但是,也有五人是長安本地居民,他們並不是外地來的,也不是今年參加科舉!只是穿着打扮比較像讀書人。
衙門大堂牆上掛着一副金吾衛專屬的長安城佈局圖,細化到了坊內的每一座大宅。普通民居則是用方框圈了起來。
被毆打人員的事發地,也被方重勇在上面插上了小旗子。
如果不看地圖,這些科舉考生被毆打似乎毫無關聯,也都顯得莫名其妙,好像敵人潛伏在整個長安城,到處都是他們的人一樣。
然而將發生事故的地點都標註出來以後就能發現,這些地點都相當的集中,第一個地段是東市及平康坊附近,第二個地段在延興門到延平門大街兩旁,也就是西市附近。
而第三個地段在永樂坊附近,也就是外地趕考考生居住最集中的一個地方,這裡的位置,幾乎是在四四方方的長安城最中心!
這三個地段,都是自大唐開國科舉逐漸興盛以來,進長安參加科舉的考生扎堆居住的場所。周邊各坊開設了大量旅店,以供外地來的考生居住,外來人口極多,可謂是魚龍混雜,其中各種檔位的旅店都有。
很多旅店不僅提供住宿,而且還包吃包洗衣物,與方重勇前世的星級酒店別無二致,幾乎是“拎包入住”。
但大多數旅店的住宿條件就不敢恭維了,這一類的地方,主要是爲杜甫這樣的窮酸落魄考生提供的。
方重勇推測,如果左相那邊的人要搞事情,其實並不需要太多複雜的操作,更不需要去禮部那邊拿到參加考試的考生名單。整個流程,遠比鄭叔清等人預計的要簡單得多!
程序越簡單,過程環節越少,出錯的概率就越低,最後就越不好對付!
方重勇以己度人,他覺得張守珪只需要派人去這三個地方周邊查一下,看看哪裡外地考生最多,然後在那邊蹲點。每天派專人指認幾個類似考生的人物,再找一些長安城內隨處可見的流氓地痞,當黑手套弄一下就行。
整個過程根本不會留下證據,哪怕被抓了,也咬不到左相這裡。
準確度重要麼?鄭叔清覺得很重要,認一個打一個,但方重勇感覺,其實也未必有那麼重要!打錯了就打錯了!
科舉考生身上的氣質都是差不多的,經過專人指認後,十有八九不會打錯人。萬一打錯了嘛,那就只能怪那些人運氣不好了。
所以這個看似複雜的局,或許背後的操作無比簡單!
不用禮部那邊操作,就不會打草驚蛇。對方的策略並不是按圖索驥,而是“見一個打一個”,把聲勢造起來以後,再來實行下一步操作!
沙州那邊的兩個城都很小,找什麼人就是分分鐘的事情。而長安城卻很大,不遜於前世的西安市市區。要處理這些破爛事,非得周密部署不可!
方重勇已經有了全盤的安排,他要收網,把那些人一網打盡!
“明日,你帶十個弟兄,在西市那邊埋伏着。不要穿盔甲,都散開偵查,有事就吹哨支援。
我帶人埋伏在東市附近,再派一隊弟兄埋伏永樂坊。只要是有這一類事,就絕對跑不掉!
其他的人,在連通開遠門與通化門之間的御道佈防。這是長安最北面的一條街,某就不信,那些賊人可以飛天遁地!”
方重勇拿着一根細長的小木棍,對張光晟和其他金吾衛中候、司戈與執戟說道。
講完以後,方重勇便開始跟他們講述佈防細則。除了必須要值班的人員以外(如看守城門的),剩下的人裡面,左金吾衛一共抽調出一百六十人,共十六隊人一起行動。
分別由兩個司階,三個中候,五個司戈,五個執戟,外加方重勇本人帶隊。
所有隊員全部便衣,每一隊配狼煙,遇事則點菸!方便互相支援!
另有專屬聯絡員二十人,每個人都配置馬匹,在城內負責聯絡各隊!
“不把這些賊人繩之以法,長安百姓還以爲我們金吾衛是泥巴捏的!”
部署完畢後,方重勇恨恨的將頭盔砸到地上!
這回他是動了真怒!
……
第二天一大早,方重勇帶上了阿娜耶準備的“戰場應急包”,方便受傷的時候自救或者救人,又吃完了王韞秀準備的“愛心早餐”,跟她們親吻告別之後,將疾風幻影刀掛在腰間,昂首闊步的朝着皇城的方向走去。
今日,便是他方衙內在長安施展本事的時候!
四年主政沙州,無數次帶兵維護商路,盜匪都殺過不少,在河西也是響噹噹的一號人物。任何人在沙州想辦點什麼事,都要事先經過他這位方使君的批准。
結果來了長安以後,居然被一些名字都叫不出來的流氓地痞給飛龍騎臉了!
這踏馬能忍麼?
當然不能!
方重勇昨夜部署作戰的時候,就已經下了死命令。只要抓到那些流氓地痞,不問緣由不問對錯,直接亂棍打死不留活口!
這種事情,背後的黑手太大,查下去對朝廷的聲譽影響也太大,更是在瘋狂打臉基哥。
有這些黑手套來頂鍋,就可以了。至於真相是什麼樣的,事後誰被基哥收拾,方重勇不關心,他也不想問什麼案情,他更不是基哥,也不把大唐當自己家!
臨時工,就要有臨時工的覺悟!躺平,擺爛,當混子,就可以了。
然而,當他來到皇城內的金吾衛衙門以後,卻發現這裡哀鴻遍野,昨夜還雄赳赳想在長安外城大鬧一番的左金吾衛軍官們,今天都跟霜打的茄子一樣,蔫了!
方重勇還來不及細問,就看到一位穿着金吾衛中郎將專有款式盔甲的將軍,走到自己面前,掏出一份文書,遞給他說道:“某乃右金吾衛中郎將裴旻,這是換防文書,今日起,右金吾衛負責長安外城巡邏,你部接管皇城!”
還能這麼玩麼?
方重勇忽然發現他似乎忘記了一條最重要的潛規則,於是疑惑問道:“裴將軍,正常的換防時間未到,乃是十九日之後才應該換防,何以今日就突然要執行呢?”
“兵部文書,非我等將校可以質疑的,上面白紙黑字寫得清楚。至於其間關節,某也是不知。”
裴旻淡然說道,一副不以爲意的模樣。
方重勇將對方拉到一旁,壓低聲音問道:
“如今城內賊人四處毆打進京趕考的考生,茲事體大,今日正是要將其一網打盡之時。某已經完備部署,只待雷霆一擊。
某若是今日換防入皇城,則裴將軍亦是要面對此等棘手之事。裴將軍不知內情,但中樞問責依舊,如此豈不是自尋煩惱?
裴將軍劍聖之名,豈不是會因此而蒙羞?”
方重勇耐心勸說道。
在沙州爲政四年,方重勇經歷了很多大事小事麻煩事。所以他一直都相信,所謂的“執政”與“執法”,都是有相當大彈性的。
比如說換防這件事,其中的門道就極多,不在沙場上混幾年,根本就是個門外漢,下命令都會鬧笑話。
比如說部隊換防的時候,假如其中要被換走的那一支部隊正在修建營壘,已經快要修好完工了,就差一兩天工期。
這時候前來換防的這一支部隊,又不知道之前那支部隊的具體工程進度怎樣,該如何繼續修建;而前面那支部隊,差一點時間就可以完成工程,然後交付使用了。因爲調令,他們就必須得把手裡正在乾的活停下來,直接走人。
這種吊事對於參與換防的兩支部隊來說,都是完全沒必要的麻煩事。乃是朝廷中樞的兵部辦事人員,長期脫離戰場,拍腦門而下達的不合理調令。爲了避免自討苦吃,兩支部隊當然會私下裡推遲換防交接的日期,在工程交付後再換防。
所以換防日期稍微推遲,乃是人之常情。一線部隊經常會遇到的事情,也是屬於執政執法的合理彈性。
果然,裴旻覺得方重勇的建議很有道理,他微微點頭笑道:“某今日因病請假,不在崗位。所以這份調令,明日某再來交與方將軍。請方將軍今日好好努力,將那一夥賊人抓捕歸案。”
“如此,某便在此謝過裴將軍了。”
方重勇叉手對着裴旻深深一拜說道。
“好說好說,某也是少了一件糟心事。”
裴旻又從方重勇手裡拿回換防調令,直接出了衙門,朝外城走去。他大概也是翹班,不知道去哪裡瀟灑去了。
別看值守皇城這部分的金吾衛,好像任務很重要,是保護百官辦公的地方,是保護皇家財產的安全。但實際上,這裡根本沒什麼鳥事!
皇城可以算作是長安城內最安全的地方之一,在這裡巡邏的金吾衛士卒,都是在混日子,比待在外城的那批人還邋遢!表面上是在巡視皇城,實則跟坐牢放風差不多。
起碼在外城的金吾衛士卒,還可以見識一下人間百態。
等裴旻走後,方重勇深吸一口氣,大步走進左金吾衛所在衙門。
“諸位,點兵,出發,按計劃行事!”
方重勇拍了拍巴掌,對着大堂內唉聲嘆氣的金吾衛軍官吼道!
……
夕陽西下,耳邊響起長安宵禁的鼓聲,方重勇面色鐵青,一言不發。他身後一隊金吾衛“便衣”,也都跟斗敗了的公雞差不多。
全員便衣,周密部署,然而,昨天鬧得天翻地覆的那一夥賊人,居然連影子都沒看到!
沒有出動,沒有蹤影,沒有線索!什麼都沒有!這是安靜祥和的一天!
方重勇麾下的金吾衛幾乎是傾巢出動,結果對方根本就不接招,不玩了!
走着走着,他們對面來了一隊金吾衛便衣,正好是張光晟帶隊的。
一見面,張光晟就對着方重勇搖了搖頭,顯然,他那邊也是一無所獲。事實上,按照昨晚的約定,只要發現有賊人的蹤跡,就會立刻點狼煙互相傳訊,還有備馬的聯絡兵可以互通消息。
結果等了一天,連一根毛都沒有等到!
“收隊,先回衙門再說,現在已經進入宵禁,金吾衛要開始巡夜了!”
方重勇輕嘆一聲說道,內心的沮喪與無力,幾乎溢於言表。
他耳邊似乎有一個囂張的聲音在咆哮:孫賊,你不牛逼麼!來,跟兵部試試,看看誰是爹!
左相一派進行降維打擊,直接將金吾衛左右兩衛換防!
在此之後,直到基哥返回長安,估計左衛右衛都不會換回來了。兵部一張調令,直接把方重勇所有的謀劃全部清零!
哪怕方重勇再牛逼,也不可能繞過兵部,將左金吾衛調動到長安外城,執行自己的抓捕計劃!
兵部,那可是左相張守珪的基本盤,他去那邊理論找補,只會自取其辱!
張守珪就是利用規則搞事情,兵部就是要提前換防,作爲金吾衛中郎將的方重勇,也只能接受這樣的調令。今日跟裴旻打商量,不過是他孤注一擲賭一把罷了,已經沒有第二次機會了。
明日,他便要接過裴旻的調令,帶隊進入長安皇城巡視。外城的一切,理論上都跟他無關了!
張守珪這一招釜底抽薪,真是厲害啊!哪怕見慣了騷操作的方重勇,也不得不佩服。
權力的魅力,大概就在這裡了,權大一級壓死人啊!
而裴旻和他所統帥的右金吾衛,不是方重勇看不起他們,而是張守珪既然已經這樣調動了,那麼肯定就不會沒有後手!裴旻抓不到賊人,實際上根本不需要懷疑。
“今夜你在衙門值班,我先回家,累了。”
方重勇對着張光晟嘆了口氣,轉身就走,最近這些吊事真是把他給搞麻了。
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家,王韞秀與阿娜耶都對他噓寒問暖的,一副小心翼翼侍奉,生怕方重勇生氣的可憐模樣。他連忙溫言勸慰了一番,將兩個妹子哄睡了,這纔來到杜甫與元結二人在他家中暫住的廂房內探望他們。
一看到方重勇進來,腿斷了的杜甫,就想站起身行禮,結果被眼疾手快的元結給按住了。
“方將軍,事情不順利麼,是不是賊人很難抓?”
元結一臉關切的問道,只要看方重勇那沮喪又無奈的表情就知道,抓賊人的事情定然是進展得很不順利。
“兵部下令,讓我們跟右金吾衛換防,從明日起,某便只能巡視皇城了。再想幹預這件事,基本上已經成了奢望。”
方重勇有氣無力的說了一句。
杜甫與元結二人對視了一眼,都鬱悶得沒話說了。
連背景深厚的方重勇,都被人“暗算”,整個部曲都被調動到摸不着邊的位置,管都不讓管了。
他們這次不幸挨的一頓打,估計也算是白捱了!
黑幕重重,深不見底啊!
“朝政黑暗若此,就連方將軍這樣的……都沒辦法了麼?”
杜甫忍不住一陣陣唏噓感慨。
“基本上是這樣,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方重勇突然想起一件事,託着下巴若有所思的說道。
“計從何來?”
元結壓住內心的激動問道。
“現在還不知道,某還要去現場觀摩一下這一夥賊人是怎麼辦事的。”
方重勇已經收拾好心情,決定明日上班開小差,出皇城到西市外面,看看能不能撞見那夥地痞流氓辦事。
打敗對手的前提,是分析對手,瞭解對手,權衡利弊,揚長避短。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不管能不能成,起碼要先調查一番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