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君,這便是長安啊!”
長安春明門外,架着馬車的張光晟,勒住繮繩,跳下馬車後一臉豔羨的感慨道。
走了一千八百里的路,終於風塵僕僕的趕到長安城東驛,眼前便是人流如織的春明門。
城池一眼望不到頭!
從未見過此等大場面的張光晟,心中起漣漪是正常的。
在宏偉而壯麗的長安城面前,張光晟確實是個地地道道的河西土鱉。
“長安長安,長治久安。天子腳下,首善之都,這裡很安全的。
咱們在沙州動不動就拔刀射箭的習慣,得改改了。
遇到事情,要剋制,要先動腦子,不要隨隨便便就想着用武力解決。
打打殺殺的,很難走得更遠。”
方重勇掀開馬車的簾子,一本正經板着臉對張光晟告誡道。
和那些豆盧軍丘八一樣,張光晟手上是沾着血的,並且殺過的人還不少,反應快不說,下手還特別黑。
就連方重勇,身體長開以後,也用弩箭射殺過不少所謂的“盜匪”,沒有說要對誰手下留情。
這倆人是真真正正的刀口舔血之輩。
河西沙州怎麼可能有老實人呢?
“哦哦,明白了使君,那是得剋制一點啊。”
殺人技藝精湛的張光晟,如小雞啄米一般點頭,心中滿懷敬畏。
這次除了一同上路的楊炎外,方重勇就帶着他跟阿娜耶,其他的人都還在後面。
河西商隊的事情拖延不得,需要立刻處理,方重勇沒有時間在路上墨跡了!
“哎呀,原來長安這麼遠啊,我的腰都要散架了。”
戴着帷帽的阿娜耶,輕快的跳下馬車,揉着自己那堪堪一握的纖腰抱怨了一句。
胡姬水蛇腰真是名不虛傳,阿娜耶小時候還完全看不出來,沒過兩年,就出落得這般魔鬼身材了,果然還是遺傳自她的母親。
那一位若沒有美豔不可方物容姿,又怎麼能迷倒“見多識廣”的信安王李禕呢。
“咱們來長安是辦事的,要低調,少惹事!你出門的時候,帷帽絕對不能摘下來!不要穿暴露的衣服!聽到沒有!”
方重勇虎着臉嚇唬阿娜耶說道。
“知道了知道了,我是河西第一美人嘛,露臉會被壞人搶走的。”
阿娜耶懶洋洋的懟了一句,顯然是沒太當回事。
畢竟,她已經很習慣於河西的安全感了,沙州那邊誰都知道她是方使君都捨不得欺負的禁臠。誰又會對她怎麼樣呢?
正在一行人說話整理行李的時候,從春明門內衝出四五騎,擋在他們前面的百姓都紛紛避讓,一陣雞飛狗跳。
坐在馬上的,都是顏色鮮豔錦衣華服的年輕人,背後揹着跟弓箭形狀極爲相似,只是“弓弦”中央有一個皮窠,便於裝填石彈的彈弓!
那些人當中領頭的,注意到了阿娜耶婀娜可人的身材,便完全挪不開眼睛,直接舉起彈弓,對着阿娜耶的帷帽擡手就射出石彈!
啪!
帷帽被打飛了。
粟色秀髮如瀑布一般散落,精緻的容顏在其間若隱若現。
這幾個騎在馬上的年輕人,都被阿娜耶的美貌給震撼到了,騎着馬圍了過來,明擺着來者不善。
方重勇之前的“低調之策”,說了還沒一會,就被人瘋狂打臉。饒是他在邊鎮鍛鍊四年見過不少老狐狸,心機深沉如水,城府可以搬山填海,此刻臉上也有些掛不住了。
踏馬的什麼鳥人,打臉也不是這樣打的吧!
然而他還沒開口,騎在馬上那人便用馬鞭指着阿娜耶說道:“這是我的逃奴,你給我一百貫,我把她帶走,這件事就算平了。不然……”
他話還沒說完,一旁的張光晟直接暴起,狠狠一拳砸在說話那人身下白馬最脆弱的耳朵處,使出了全身的力氣!
如同猛虎下山,迅疾如閃電!
這就是河西邊軍猛士的真正實力!
這些人胯下的馬兒,都是樣子貨,一點都比不上河西那邊的駿馬,根本來不及反應!
那個捱了一拳的白馬,就此倒地,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眼看就不活了!
剛剛說話那位囂張跋扈的年輕人,也狼狽摔到地上,翻滾了好幾圈才把力道卸去。他此刻狗啃泥一般的形象,讓四周圍觀看熱鬧的人羣拍手叫好。
這電光火石的一擊,把其他幾個還在馬上的年輕人都給鎮住了!
真踏馬一拳打死馬啊!哪裡來的怪物啊!
張光晟揉了揉酸脹的手腕,走過來對方重勇拱手行禮說道:
“主上,某剛纔沒有拔刀,沒有射箭,亦是沒有打人,沒有違背主上的禁令!”
他一副丘八做派,並沒有暴露方重勇的身份,也讓不遠處騎在馬上的錦袍華服青年們忌憚不已。
“賤種!你敢打死我的馬?
你知道我阿爺是誰麼?”
渾身是泥的那位倒黴蛋,越過張光晟,直接走到人高馬大的方重勇面前,瞪着他叫囂道。
“所以,講了這麼多廢話,那麼你阿爺是誰呢?”
方重勇抱起雙臂,一臉興奮問道。
終於給他碰到了啊!他這一世缺失的童年回憶!在河西當官,當得太成熟了,讓他都以爲自己還是一個社畜!
作爲嶺南節度使的兒子與河東節度使的女婿,以及身上包括沙州刺史在內的三四個尚未述職交接的差事,不找個機會在長安衆多衙內面前裝個逼,演一演欺男霸女的劇情,那簡直對不起自己的身份啊!
buff都疊滿了,不裝逼實在是對不起自己穿越一回了!
方重勇內心激情澎湃,不僅不害怕,反而躍躍欲試,生怕對面一行人跑了。
“哼!這長安城誰不知道我邢縡之父乃是鴻臚少卿,你就等着死吧!”
似乎感覺鴻臚少卿這個職務不夠響亮,怕方重勇聽不懂,邢縡指着身後一位騎在馬上的青年說道:“他是張奭,其父擔任御史中丞!聖眷正隆,一根指頭就能壓死你!”
邢縡又指了指另外一人說道:“他叫王銲,兄長是戶部郎中兼戶口色役使。一紙調令就能讓你做勞役做到死!”
“你跟我們作對,現在就去買棺木吧!把你身後那個西域胡姬交出來,我們可以網開一面,只打斷你一條腿?”
聽到他囂張的話語,圍觀羣衆都悄然退散,不願意繼續圍觀蹚渾水。
民不與官鬥,如果圍觀有風險,還是撤了吧。
“打斷哪條腿?”
方重勇脫口而出的反問道。
邢縡一愣,這叫問題麼?這是應該關注的事情麼?
他完全沒料到對方居然問這麼一句,頓時有些語塞,不知道要怎麼繼續威脅下去。
“長安惡少,欺壓外地客商。這朗朗乾坤之下,豈能容你們作惡!真當這天下沒有公道了嗎?
今日某就要來打抱不平!”
正在這時,方重勇身後,長安以東的方向,傳來一聲爆喝!
這又是咋回事?不會是長安這邊興起的新套路吧?
一向都“刁民害朕”思維濃厚的方重勇,第一反應就是眼前邢縡等人,是身後那人的狗託,來刷自己好感度的。
他回過頭,看到兩名文士打扮,穿着卻略有寒酸的中年人,不過三十出頭的模樣。
其中一位身材高大,另外一位卻顯得清瘦,兩人大步上前,似乎要爲方重勇一行人抗下這重擔的模樣。
方重勇把本已經醞釀好的裝逼話吞進肚子裡,一言不發靜觀其變。“不過是外地來長安考科舉的酸儒罷了,某奉勸你們不要多管閒事!再鬧連你們一起收拾!”
邢縡色厲內荏說道,很明顯已經騎虎難下,身後那些平日裡鬥雞遛狗的狐朋狗友們,此刻似乎也有退到一旁看熱鬧的架勢。
只不過,輸人不輸陣,現在要是退了,邢縡以後在這個圈子就混不下去了,所以他一步也退不得,只能硬着頭皮撐着。
方重勇仔細觀察了剛剛來的那兩位身上的裝束,又看了看自己的裝束,頓時恍然大悟!
他在邊鎮,誰都知道他是方使君,誰都知道他手眼通天,吐個唾沫都能殺人。所以方重勇平日裡也不太喜歡穿官袍,也不需要用這樣的辦法來證明身份,所以不太注重自己的打扮。
包括阿娜耶在內,也是衣冠樸素,與尋常百姓並無顯著區別。
可是這裡是長安,少說也有百萬固定人口,其中魚龍混雜,從皇帝到乞丐,不同的人身份差別極大。
一個人的衣冠,本身就是身份的象徵。邢縡對來的那兩個穿着寒酸儒衫的人都有所忌憚,不過是擔憂他們是參加科舉的士子,有能力找自己的麻煩罷了。
而方重勇現在身上穿着的衣服,身份大概也就是小商賈這樣的水平,只能證明自己有點小錢而已,至少,絕對不是當官,或者要當官的士族。
阿娜耶這樣的胡姬,本身也是西域商人的標配,最多也就她容貌出衆了些,本身是不值得去懷疑的。張光晟不說也看得出來,西域常見的帶刀護衛而已,在長安隨便招募一下都能招募到數百人。
所以這些衙內,便認爲方重勇一行人,就是西域小胡商,欺負欺負也沒什麼關係。胡姬嘛,長安就算沒有十萬,五六萬還是有的,又不是什麼稀奇貨色。這些衙內們根本沒把阿娜耶當做人來看待。
“這位郎君,某是杜甫杜子美,這一位是元結元次山。我們都是來長安參加進士科考試的士子。
你們不用擔心,剛纔那些事情,某與元次山都親眼所見,是非曲直一清二楚。我們願意當證人,隨你們一同去京兆府告官!
某就不信這幾個武陵年少,就能在長安隻手遮天!”
杜甫看着邢縡等人,義憤填膺的指責道。
他身邊的元結亦是開口說道:“杜子美之言,某亦是認同,你們幾個,多說無益,這便去京兆府走一遭吧。”
按照正常情況,聽到這種話,邢縡等人應該見好就收,丟下一句:有種等着,我現在就回去搖人過來搞死你們。
又或者乾脆灰溜溜的跑路,不過是輸了點面子而已,這些衙內又不是買不起馬!
以後在長安城內打聽方重勇他們一行人,陰搓搓的搞事情,暗地裡報復就好了。
至少方重勇就是這麼認爲的。
結果萬萬沒想到,京兆府好像是一個莫名其妙的笑點,不僅原本惱羞成怒的邢縡放聲大笑,其他幾個騎在馬上的衙內,如張奭、王銲等人,亦是翻身下馬,哈哈大笑,站到邢縡身邊爲他壯聲勢。
這讓方重勇和杜甫、元結等人有點搞不明白狀況。
京兆府大名鼎鼎的長安執法單位,京兆府尹堂堂正正的三品官,怎麼就變成了笑點呢?
“嘿嘿,你們這兩個外地來的酸儒不知道吧,長安本地人一般都掛嘴邊的話,就叫:紙糊萬年縣,泥塑京兆府。
這京兆府啊,誰也治不了,也就比更廢物的萬年縣縣衙強一文錢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現在的京兆府尹,四年辭官四次聖人不批,知道爲什麼嗎?因爲這破官沒人願意當啊,你們這是自尋死路!”
滿身是泥的邢縡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方重勇和杜甫、元結等人面面相覷,感覺前面似乎有個大坑等着他們。
“二位要不自去吧,這裡某可以處理好的。”
方重勇面帶難色的對杜甫說道。
很多事情本來他可以隨便搞,但是有外人在的時候,反倒是不好搞了。
高調跟邢縡等人衝突不是他的本意,跟杜甫等人結交,就更不是他的本意了。
“郎君放心!走遍天下,講的就是個理字。某就不信,京兆府可以不講理。
你們幾個,敢不敢去京兆府!”
杜甫指着邢縡等人問道。
“去啊,怎麼不去。
要是不去京兆府,我只打斷你一條腿。現在去京兆府,我要把你兩條腿都打斷。”
邢縡指着方重勇惡狠狠的說道,他身後幾人都在瞎起鬨,似乎是看熱鬧不怕事大。
“本來想跟你們和諧相處,沒想到換來的卻是欺辱。不裝了,我攤牌了。這就京兆府走一遭吧。”
方重勇一臉無奈的說道。
沙州刺史四品官,而要處置四品官,那可得走一趟大理寺,絕不是京兆府能處置的。
方重勇也很想看看,這幾位衙內到底是想玩什麼遊戲。
……
京兆府的衙門,是花了重金修的,光裝修都花了兩萬貫,裡面甚至有一個專門的蹴鞠場!以供官員們閒暇時玩耍。
然而,京兆府的氣派,也就僅限於衙門了,其他的要啥啥不行,誰也打不過,誰也治不了,窩囊受氣包。
京兆府尹鮮有任期超過一年的,至於任期四年的人,僅有如今的京兆府尹鄭叔清這一位。
他憑藉一己之力,在長安“闖出”了偌大的名頭,成爲這裡街知巷聞的反面人物。
簡單說,就是隻上班不辦事,既不能主持公道,又不能伸張正義,卻又八面玲瓏誰也不得罪,有他沒他都一樣的狗官。
這天和往常一樣,京兆府衙門閒得能淡出鳥來。京兆府尹鄭叔清在衙門前的院子裡,支起一根棍子頂着簸箕,下面撒了一點穀子,然後用繩子拴着棍子的一頭。
只要用力一拉,他就能把貪吃的鳥兒圈住。
鄭叔清玩得正起勁的時候,一個僚佐官湊過來,在他耳邊低聲說道:“鄭府尹,外面來了幾個武陵年少來告官,似乎是欺壓外地客商,想訛錢沒得手,還被打死了一匹馬。”
“找京兆府來告官?怎麼不去大理寺?”
鄭叔清一臉無奈問道。
那位僚佐官無言以對,心中暗道:當然是看到您更好欺負一些。
但是這樣的話他不可能說出來,只能叉手行禮退到一旁,等待這位公認無能又廢物的京兆府尹來處斷。
“也行吧,審完案子就下值了,找個地方去喝點小酒吧。”
鄭叔清嘆了口氣說道。
京兆府的政務可謂是門可羅雀,長期只用上半天班就回家休沐,這裡的官員都很習慣這樣歲月靜好的工作環境。
“喏,鄭府尹這邊請。”
僚佐官連忙在前面帶路,心裡也想着下班的事情。
家裡張羅了一門親事,對方家中門第比自家高,而且在京兆府辦差名聲太差,估計很難成。
他心裡估摸着要不要直接把親事推掉,免得娶個爹回來伺候着,日子反倒是不痛快。
二人來到大堂,鄭叔清有氣無力的對大堂內站着的一行人問道:“是什麼事要告官啊?長安天子腳下,要是沒事都散了吧,撕破臉不值當。”
鄭叔清打了個哈欠,忽然發現面前有一人看着十分眼熟而親切,只是對方身材高大,無法跟印象裡的那個人對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