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曜城夾道,少府監內藏庫。
此地佔地頗廣,獨佔太初宮東城牆一路,場院和屋舍鱗鱗成片,太府寺在城外的倉場緊張的時候,偶爾會借用此地,皇家的田地租稅收上來的時候,也會滿當一段時日,大多數時候,是空曠的。
武后親自駕臨,才下鑾駕,她就眯了眯眼睛,倉場上滿滿當當的時候,她也來看過,同樣的黃白二色,那時候是稻米和粟米,但現在卻是黃金和白銀,堆砌得很有藝術,像是一座座高聳入雲的佛塔,金銀相對,各挨着一邊牆壁,整齊排列,中間只留下不足一丈的間距,供人行走。
武后伸手牽住伴駕而來的雲曦公主的手,穿梭在金塔銀塔之間,豐腴白皙的臉頰,一邊映出黃色,一邊映出白色,唯有她身上的大紅盛裝,能不爲所動,分毫不被這庸俗之色沾染。
“臣權策、武崇行拜見陛下”
“臣合布勒拜見陛下”
權策領頭,武崇行和合布勒兩人在後,站在少府監內藏庫的中軸線上,躬身迎接,自此地分野,黃白之物壘成的佛塔各佔一半。
武后擺手叫起,轉身問雲曦,“你可有數過,我們走過了多少座佛塔,佛塔有幾層?”
雲曦一愣,羞窘地摸了摸腮幫,“陛下恕罪,金銀太多,臣妾花了眼,沒有數”
“呵呵”武后悠然一笑,突地斂去笑容,板着臉道,“這可是你家夫君爲大周掙來的財富,你怎可不在意着些?”
雲曦窘迫更甚。
義陽公主也跟在後頭,很想幫襯自己媳婦,奈何她也沉浸在巨量金銀的震撼之中,沒有在意數目,白白着急。
突地她的袖子被扯了一下,轉臉看去,是上官婉兒,她伸手在義陽公主手心裡寫了兩個數字。
義陽公主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也不避着武后,湊在雲曦耳邊輕聲叨咕了兩句。
雲曦眼睛一亮,嬌憨直言道,“陛下,母親說,佛塔有九層,左右各有五座”
“哈哈哈”武后大笑,拍拍雲曦的手背,“你的夫君,是個七巧玲瓏心,讓朕走過這九五之路,又湊成一個十全十美,你日後可要精細着些,莫要讓她欺負了去”
雲曦拍拍胸脯,瞪大眼睛不服道,“陛下,雲曦聰明着,只是對着外人”
武后又是一笑,對她的喜愛更盛幾分,撫了撫她紅撲撲的臉頰,“雲曦懷着孩兒,陪朕走了這一路,朕不能無所表示,九者,數之極也,十全十美,恐遭天妒,朕便將十中之一賜予你那孩兒”
這一開口,就是一座金塔一座銀塔賜了下來,衆人都是悚然而驚,不少人冒着大不敬地風險偷眼看着武后,她向來深諳刑賞之道,施恩有度,但每每碰上權策,在錢帛上的封賜,便沒了邊際,實在令人費解。
“陛下”權策趕忙上前來勸阻,“蒙陛下厚待,屢獲賞賜,臣家資巨億,萬不敢再生貪念,且,這些金銀,臣有所奏議,還請陛下三思”
“朕賜了你這麼多財貨了?”武后惘然一瞬,微有些感慨,“你成家立業,添丁進口,朕還擔心你沒有撫養之資,卻忘了你能爲朕弄來這些金銀,又哪裡會缺錢帛花用?罷了罷了,你既是不要,朕便留着”
“謝陛下”義陽公主、雲曦蹲身福禮,權策躬身再拜。
武后擺手叫他們起來,義陽公主一直低垂着頭,她絕少踏足宮禁,長子雖時常蒙恩,她也不知詳情內裡,今日見了武后的言行,對權策的垂顧不似作僞,心神受到衝擊,眼眶微有些發紅。
武后看了她一眼,沒有說什麼,“佛塔擺得好,朕見着了,崇行,都收斂起來罷,你去傳令給李多祚,憲兵哨隊暫不歸營,在內藏庫駐守”
“是,陛下”武崇行躬身領命。
“合布勒,你一路辛苦,休息一段時日,再去安東都護府,令權瀧分兵萬人與你,佐渡、伏見、足尾三地,既是大周購下,便應行大周律法,朕令你爲扶桑都督,統領三地,駱務整爲副,你們兩人定要將朕的土地看管好”金銀當面,武后終於正式認可了這次所謂海貿的行動價值。
“陛下放心,人在礦在,礦亡人亡”合布勒不甚講究,直接點破了要義在於礦藏。
武后神色不動,沉吟片刻,加碼道,“唔,振奮軍威,焰火軍爲首,令焰火將軍薛崇胤,領全軍與你同行,一應所需優先供給,莫失朕望”
合布勒叩頭再三。
武后拂拂袍袖,轉身離去,未曾再回頭看那十座金塔、十座銀塔一眼。
武后令權策先將義陽公主和雲曦送回在宮中的住處,位於九洲池以南的一處正殿,名爲含光殿,這處宮殿的院落中,有個亭子,叫做宜男亭,頗有一番心意。
“大郎,你雖能幹,功勞也大,卻切莫失了平常心”義陽公主叫他近前,細聲叮囑,“她雖待你親近,但終究是皇帝,小心謹慎爲上”
“孩兒曉得,母親放心”權策重重點頭,又反過來囑咐她,“母親,在宮中,若有爲難事,可去尋李笊,大些的,可請上官婉兒和謝瑤環兩位女官關照……終不再是無依無靠,莫要多念往事,感傷過多,可是會傷了身子的”
“夫君放心,我會照看母親的”雲曦挺身而出,眼中閃着光,“我入宮之前,請花奴列了注意的人和事,保證不給夫君惹麻煩”
權策聽到她的言語,頗有觸動,展開雙臂將她擁在了懷中。
三人說了半天的話,權策才離開,去了長生殿。
武后已經屏退左右,只留下上官婉兒一人,雙目炯炯地看着他。
“陛下,此次得金、銀各有二十萬斤,合錢帛約有二千二百萬貫,然而如何花用,卻還須從長計議,海量金銀驟然進入民間,只會導致金銀價值銳減,傷及小民,不利長遠”權策神情嚴肅堅毅。
“說下去”武后擺手示意,眉頭微微蹙起,有幾分不解。
“臣以爲,所謂財寶,除了儲藏傳世,其價值在於購置實物,爲免衝擊民間,臣以爲這些金銀,當以大宗外貿採買爲重,以金銀令舉世萬邦成天朝上民之僕傭”權策說得極爲激動興奮,“在內,這些金銀可用以向門閥世家贖買良田,可用以向富商大賈採買貨物,可用以大興土木工程,絕不使其直接流向民間”
武后眉頭皺得更緊,“對外朕曉得了,只是對內,你方纔說金銀會傷及小民,現在又說要在內使用,豈不自相矛盾?”
“陛下,升斗小民,所得極少,流轉銅錢較多,而門閥大賈,得了金銀,偏好儲藏,只要將金銀流向限制住,可大大延緩金銀跌價”權策解釋道。
武后揉了揉額角,追問道,“延緩?終是要跌?門閥世家也不是傻子,若是他們回過神,也拋售金銀,又當如何?”
“那時,少說也在數年之後,少府監再收儲便是”權策從容應對,“臣請陛下令杜審言尚書在倭國開設鑄幣司,待門閥世家出售金銀之後,再將鑄成的海量銅錢運回,數年出入之間,足可令其元氣大傷”
武后站起身,搓了搓手指,思慮半晌,“你這兩回折騰,只是爲了打擊門閥?”
“不止如此,陛下,臣以爲當前以錢帛爲貨幣,金銀少有流通,與銅錢定價模糊,折騰這兩遭,待其兌換比率相對穩定,可以金銀、銅錢爲貨幣,減輕大宗錢帛運輸之苦,方便行商流通,絹布則退出貨幣行列,爲大周百業興旺、行商四海奠基”權策說得熱血上涌,臉頰通紅。
“呵呵”武后笑了笑,緩步過來,眼睛與他對視了良久,“除你之外,誰還可運籌此事?”
權策毫不遲疑,“定王殿下或朝中家資豐厚的重臣公卿”
“哦?”武后疑惑了,“爲何要家資豐厚?”
“可不起貪念”權策回答。
武后點了點頭,負手轉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