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策中毒以來,便在太平公主府調養治療,義陽公主、高安公主還有千金公主都趕了過來,在太平公主府常駐照料,事實上,她們能做的事情並不多,卻一刻不曾離去,旬日下來,都是芳容憔悴。
卜月很有一些負疚感,貴人們對他奉若神明,圍在四周,有求必應,他卻要裝模作樣,並不真正施展醫術救治主人,心中的煎熬難以言喻,每每見到義陽公主呆呆凝望,高安公主默默垂淚,千金公主常有幻覺,屢屢撲身而上,呼喚不停,事後便長哭一場。
太平公主來得少一些,常常不在,每來一次,便要盤問許久,身上的煞氣,一日重似一日。
過府探望的賓客如雲,有些通家之好,帶了女眷前來,右玉鈐衛大將軍侯思止的夫人李氏,九曲侯王暉的夫人李笳,光祿寺卿鄭重的夫人甄氏,永泰郡主李仙蕙和李裹兒等人,更是時常會來,李笳孕期已滿八月,即將臨盆,她卻不理旁人勸阻,每隔三五日,便來一趟,與別的貴人不同,她雖名義上是武安縣公李君羨的外孫女,卻自幼貧寒,慣會操持庶務,只要她在,照料權策的事情,絕不假手他人。
“卜月道長,今日的治療到此爲止了麼?”甄氏帶了兒子鄭冀前來,見他收手起身,忙上前詢問,“大郎可有好轉?”
卜月抿了抿嘴,微微躬身,語帶寬慰,“回夫人話,已經漸好了,請放心,貧道心中有數,侯爺絕無性命之憂”
甄氏連忙避讓,不受禮,蹲身福了福,“勞煩道長了”
道完謝,牽着鄭冀的手,教他行禮,胖乎乎bái nèn嫩的小娃娃,搭着雙手,深深彎腰,一個不慎,失了重心,一個屁股墩兒坐在了地上,卜月趕忙上前將他拉起,鄭冀卻並不哭鬧,只是仰着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他看,眸中都是信賴和仰慕,他來了好幾回了,知道眼前這人和躺着的那人一樣,都是頂頂厲害的。
卜月擠出個笑容,告了聲罪,匆匆走了出去。
站在廊下,卜月心中悸動不已,有幾分動搖,他開始懷疑,自己瞞天過海的做法是不是錯了?主人素來重情,如此拖延他的復原,縱然爲他復了仇,但見親愛之人飽受折磨,主人定也不會開心。
“道長,主人的毒,莫不是,回天乏術?”他身邊站着的人,做道士打扮,卻是無字碑的人,原本是神都街面上的潑皮,得了沙吒術賞識,成了無字碑在神都城狐社鼠的檯面人物,此次來到卜月身邊護衛,是他主動請纓。
“唔?”卜月眉頭微不可查的皺了皺,眼睛一閃,扯了扯嘴角,故作高深道,“不可說,不可說啊”
那潑皮又碎碎叨叨的追問了幾句,卜月面上不顯,心中卻微微繃緊,含含糊糊應付了,便將他打發走。
目送他的背影轉過迴廊,卜月的神色漸漸陰冷起來。
拂袖轉身,見權毅負手穿過月亮門,朝這邊走來,卜月趕忙快走幾步向前,躬身見禮,“見過駙馬”
“嗯,勞煩你了,大郎如何?”棱角去盡,權毅性情和順了許多,扶起卜月,細細探問。
“漸好了,貧道有把握將侯爺治好”卜月只得再度拍胸脯下保證。
權毅只是聽着,不時點頭嘆氣,並不開口。
“駙馬,太平殿下今日回府,貧道要去拜見,這便告退了”卜月還有事務在身,拱手要走。
“道長且去”權毅展臂送客,面色平淡無波,“我去瞧瞧大郎”
太平公主府正殿,自烏頭門,到庭院,佈滿了頂盔摜甲的右玉鈐衛將士,將公主府的僕役管事全都驅逐在外。
卜月有些詫異,上前通報了姓名,絕地出來,將他引了進去。
見了裡頭的人,他的驚詫盡去,不僅太平公主在,朝臣有劉幽求、葛繪和鄭重,武將是侯思止和野呼利,他們這些不能見人的,無字碑是絕地和權忠,無翼鳥是千金公主和玉奴,除了劉幽求是太平公主的頭馬,其餘,都是權策核心圈子的人。
太平公主側後,坐着香奴,她看了看玉奴,玉奴似有所覺,側首一望,與她對視,兩人眸中都是關切親近,卻都笑不出來。
太平公主面前,擺着兩張薄薄的紙,一張上頭寫着“窮寇莫追”,另一張上頭,寫着“朝局爲重”。
“你們,怎麼看?”太平公主將這兩張紙放到一邊,武崇行說得清楚,一張是謝瑤環的,一張是上官婉兒的,武后身邊兩位親信女官,以這種方式同時警告,由不得她不重視。
“臣等以爲,當穩妥行事爲上,殿下抓捕刑訊已久,朝中物議漸起,真相急切難得,既是武延秀自承其罪,不如順水推舟,也爲殿下之前拔除武承嗣黨羽的行動,提供了合法性,即便有人因此蒙受損失,也無話可說,若是真將真相揭了開來,恐怕武承嗣一黨會反撲,朝中反對聲浪也會再起,反而不利”葛繪開口了,他的態度代表了權策一黨的衆多朝臣,又對絕地等人拱手,“至於追查真相,懲處元兇,還是倚仗諸位手段爲上”
絕地笑得很勉強,卻並不認同葛繪,“主人遭難,我等上下,痛感悲憤,不宣泄出來,一雪前恥,怕是無心做旁的事情”
“不妥,陛下踐祚以來,酷吏相繼鎩羽,殺戮過重,恐激起衆怒”劉幽求表態反對,他是太平公主的心腹,協助太平公主行事不遺餘力,卻也從不保留自己的真正意見。
“大郎還在榻上躺着,生死未卜,可有人怕犯了咱們的衆怒?”鄭重冷着臉,飛了一記眼鏢給葛繪,對他的態度極不滿意。
侯思止沉吟了下,“殿下,臣的意見,是可以打,揪住一點打疼打廢就好,刑訊十人,不如梟首一人,蔓延太廣,並無實效,反倒徒惹非議”
“哼哼,我倒是不曉得,白無常卻也有怕抓人的時候”千金公主冷笑一聲,話中帶刺。
侯思止苦笑不語。
太平公主環顧一圈,除了無字碑和無翼鳥的人,朝臣武將,竟只有鄭重一人支持她,滿心疲憊,扶額嘆息道,“若是大郎醒着,會如何行事呢?”
卜月再也承受不住,膝行而出,叩頭道,“殿下,小的有速效法子,能使主人復甦”
“哦?”太平公主豁然站起,又皺了皺眉頭,“可會有傷身體?”
卜月看了絕地一眼,垂首道,“會損傷些元氣,要花些時日善加調養”
“你儘管醫治,只要他醒來,我來押着他調養身體”太平公主當即拍案決斷。
衆人齊齊長出一口氣,心頭又有了底。
太平公主徑直去了權策的臥房,衆人隨同去探望,卜月覷得個空子,向絕地坦誠了事實。
絕地拍了拍他的肩頭,知他心意,與自己等人是相同的,都是想着復仇,並未深責,叮囑了句,“日後,切不可自作主張”
卜月羞愧認罪,又想起一事,“對了,我身邊那人,行徑有些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