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陽宮,觀風殿,武后仰面枕在張昌宗大腿上,悠然聽着絲竹之聲,眉飛色舞。
她能如此閒適,是因爲前兩日收了謝瑤環的密奏,知曉權策已經在檀州梟首李盡忠,佔領了遼東地區,正在與後突厥爭奪松漠。
松漠之地,她不甚在意,勝了固然好,即便敗了,也是無妨。
上官婉兒在旁邊伺候,眉宇間卻有陰雲凝結,不久之前,她以失密之罪,罷去宗楚客大理寺卿之職,降爲司農丞,爲權策報了一箭之仇,原想着順勢推少卿狄光遠一把,即便資歷不夠,不能繼任寺卿,也可先行署理,此人與權策有交情,靠攏之意明顯,還可示好狄仁傑,豈料太平公主突然插手,壞了她的安排,將自己的人馬敬暉推了上去。
只是大理寺卿的得失,本不值得上官婉兒憂心,武后召回了三度被流放的魏元忠,令爲鳳閣侍郎,半隻腳踏入了宰相班中。
魏元忠回朝,武三思、武懿宗等人不在,皇嗣李旦的黨羽士氣大振,彈冠相慶,漸漸興起一股暗流,打着同爲李氏皇族的旗號,拉攏權策培植起來的朝官,歐陽通與葛繪等人勉力維持,仍舊有一些中下層朝官改旗易幟,更爲激進的,有個鳳閣舍人,叫袁恕己的,無論私下還是公務,多個場合都聲稱權策允文允武,又是皇族近親,理當掛入麟趾殿擔當太子賓客、太子詹事之類的高階屬官,直接將主意打到了權策本人身上,頗得一些人隨聲附和。
“我家郎君允文允武,便是任由你們糟蹋算計的?”上官婉兒眉頭緊皺,咬了咬牙,轉念又想起朝中紛亂,武后遣內侍前往房州,口諭訓斥廬陵王夫婦,以皇家子嗣不可疏忽管教爲由,將李顯與韋后的嫡出子女,一子李重潤十一歲,還有十七歲的李仙蕙、八歲大的李裹兒在內的四個女兒一併接到神都,別立廬陵王府安置養育,骨肉生離,警告懲罰的意味十足濃厚。
上官婉兒心思蕪雜煩亂,只盼着權策早日結束塞外之戰,回朝穩住朝局根腳,長此以往下去,怕會出更多變故,對他大大不利。
“上官昭容,可是身子不適?”張昌宗入侍武后已久,越來越受到武后寵信,漸漸摸清了些脾性脈搏,膽子也大了起來,在宮中的言行舉止,已有幾分從容味道。
“勞張奉御垂問,婉兒無事”上官婉兒眼底的厭惡之色一閃而過,張昌宗許是真信了她的浪蕩名頭,在武后注意不到的地方,屢屢撩撥挑逗,且愈發露骨。
“上官昭容是陛下臂膀,可千萬要保重身體,好爲陛下效力”張昌宗粉面含笑,飄了一記桃花眼出來,自以爲風流倜儻。
上官婉兒勉強一笑,垂首道謝,心中鬱結萬千無奈,男兒本該頂天立地,卻不是與女兒家爭奪姿色柔美,她的郎君遠離脂粉,俊雅天生,才兼文武,遠播雄名,與她同度世間苦難荊棘,身心早已合一,豈是這人擠眉弄眼兩下能動搖的,只是礙於他得寵於武后,實不好得罪,勉強敷衍而已。
武后坐起身,伸手擰了張昌宗一記,輕叱道,“偏要呱噪,好好的曲子都靜不下心聽”
張昌宗彎腰俯首,“臣知錯”手上的動作卻是不慢,扶着武后的腰身,將她的裙裾理好,散在坐榻四周,動作行雲流水,誠心正意。
武后瞟了他一眼,目光轉開,“婉兒,朕令你安排的要務,可有眉目?”
上官婉兒心裡一驚,猛地省起,武后曾令她爲李重潤尋覓文武師傅,她這幾日忙於懲辦宗楚客,竟然忘卻了,心念急轉,面上卻帶着些從容笑意,“陛下,婉兒已查了官檔,有數個人選合宜,婉兒還想着得了空出宮去廬陵王府見見重潤郎君,問問他的想法,因此不曾定案”
武后凝視她半晌,微微點頭,“你想得周全,朕將他們接到神都,坊間無恥讕言有不少,此事不可久拖”
“是,陛下,婉兒想左了,這便出宮去”上官婉兒露出些戰戰兢兢,口中不加掩飾承認錯誤,這總比貽誤了差事要輕省些。
“嗯,不急於一時,且陪朕用了午膳”武后擺擺手,許是年紀大了,疲憊了,她越發少了探究之心,對朝中重臣們還好,她時刻警惕,在宮中,都是親近心腹,漸漸鬆弛了提防,對張昌宗如此,對上官婉兒也是如此。
雖另有尚膳奉御,但如今武后的餐食,都是張昌宗打點,他這個小小的尚乘奉御,事實上已經有干涉內侍省、殿中省行事之權。
午膳甜食不少,但清淡鮮香之味更多,頗得武后之心,誇了張昌宗幾遭。
“陛下,謝娘子密奏”一個小宦官捧着一份黃封奏疏匆匆走來進來,張昌宗伸長脖子看了看,沒有動作,他以往也曾獻殷勤,試圖接手轉呈,但小宦官絲毫不給面子,還招了武后訓斥,他便曉得,這種黃封密奏,不是他能摻和的事務。
小宦官徑直將密奏奉到武后面前。
武后伸手拈起,站起身,避過張昌宗和上官婉兒,打開奏疏,一目十行掃過,面上緩緩綻開個大大的笑容,看到後頭,卻是神情專注,在幾行字之間反覆來回,周身氣勢多了威嚴凜凜之意。
合上奏疏,武后交還給那小宦官,沉吟良久,負手舉步,走到殿前高高的臺階上,俯瞰下方侍衛臣僚雁行有序,紛沓往來,輕輕唸誦出聲,“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無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上官婉兒落後半步,跟隨在側,她幾乎不用走心,就能猜出這是權策的大作,雖只是一句殘詩,足以讓她放下心思,郎君定然又是大獲全勝。
“大殺四方,悲天憫人,權策,真天朝之臣也”武后良久才平息心懷激盪,嘆息出聲,“焰火軍不愧國之利器,然能將它用到這般出神入化的,除權策外,不做第二人想”
“陛下慧眼識珠,天朝威加海內,區區蠻夷,一鼓盪平,臣爲陛下賀”張昌宗一趟子跪倒,爲武后gē gōng sòng dé。
武后斜了他一眼,搖搖頭,人與人都可以有好看的皮囊,內裡卻是天差地遠,如果李盡忠真有那麼容易對付,後突厥真有那麼容易逼退,就不會有蘇仁師十萬大軍覆滅,也不會有武三思、武懿宗幾乎被俘,轉過身,將上官婉兒拉過來,“權策立下大功,婉兒以爲,當如何封賞?”
上官婉兒臉色難看,一半是刻意,一半是真心,武后明知她與權策交惡,仍舊問她如何封賞,顯然不是個好跡象,心中堵了一堵,思緒卻並不慢,“陛下,方纔吟的可是權郎君的詩?婉兒以爲,既然權郎君提及,便恕其前罪,以侯爵封賞,如此,可彰陛下寬仁,可成一段青史佳話”
言下之意,賞爵不封官。
“呵呵”武后淺淺一笑,不置可否,拂袖振衣,漫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