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松漠有雨(二)

北塞,zhuō zhōu都督府,這處府邸前衙後院,前衙理事,後院居家。

鄭重比權策大了四歲,前年成婚,夫人甄氏乃是zhuō zhōu本地望族之女,鄭重自己張羅的,從頭到尾沒有勞煩滎陽鄭氏祖宅,甄氏身體纖弱,於生育上卻是無礙,去歲產下一子,順利度過產關,鄭重欣喜不已,書信到神都,請權策爲自己的長子命名,不與滎陽鄭氏講究輩分,與自己一樣,單名即可,用他的話說,男兒生於天地間,只憑自家本事,不靠旁人。

權策過了好幾日纔回信來,取了一個冀字,一來是zhuō zhōu古稱,是這孩子出生之地,二來預示期望,盼他能深孚衆望,擔當長子之責,頂門立戶。

平日裡鄭重軍務繁忙,又是個沉穩性子,情感心事素不外露,甚少陪伴嬌妻愛子,今日卻是反常,早間突然要爲妻子畫眉塗脣,打理髮髻,雖沉默依舊,卻有說不出的溫柔小意,出了臥房,也並沒有去前衙聚將議事,而是抱着不滿週歲的鄭冀逗弄了許久,鄭冀年幼嗜睡,沒多久就酣然入睡了。

鄭重在他的小牀前站着,呆呆地看着,許久未曾挪開一步。

“夫君,已經誤了不少時辰,該去前衙了,莫要耽擱公務”甄氏捧着他的官袍過來,溫言軟語勸說。

鄭重默默看了她一會兒,點了點頭,平伸開雙手,由着妻子褪下他身上的燕居便服,套上緋色內襯,罩上明光鎧甲,籠上鮮紅的披風,一個英氣勃勃的青年將領躍然眼前。

甄氏將兜鍪遞了過來,上頭飄着的鮮紅盔纓令她不敢直視,強做鎮定如常,終是忍不住,脫口多說了一句,“夫君,早去早回”

鄭重抱着兜鍪,已經邁出了門檻,聞聲身形頓了頓,旋即邁開大步,很快走遠。

披風的一角在小徑林木掩映中消失,甄氏身體站不穩當,靠在門廊上,兩行清淚潸然落下,兩人一年多的少年夫妻,彼此雖是淡淡的,可他終究是她一輩子的依靠,今日行事各種反常,不曉得有什麼駭人事要發生,讓她心中提心吊膽,惕惕不已。

鄭重來到正堂,都督府主簿岑羲,閉着雙眼坐在角落的坐榻上,臉色憔悴蒼白,氣色很是不好。

“都督,是不是,向權郎君請示一番,再做決定?”岑羲見他過來,也沒有起身,臉色很是掙扎。

鄭重笑了,神情蒼涼而又不屑,“岑主簿,不必多說,我知你底細,本爲太平殿下門下,卻爲張昌宗奔走,彈劾義陽公主府營建逾制,試圖謀害大郎,貶官至此,本都督本有意磨練磨練你,可知爲何偃旗息鼓?”

岑羲口中苦澀,“下官不知”

鄭重偏開臉,不想再看他,“大郎來信,說你岑氏三代忠良,不應因一時過錯而苛責,令我回護於你,若不然,你以爲,你能在zhuō zhōu,這邊塞兇危之地,活蹦亂跳這麼許久?”

鄭重的聲音漸漸冷厲,岑羲聽得心頭一跳,臉色幾番變幻,身上燥熱,摘下官帽,胡亂搓了幾下頭皮,“卻是託了權郎君的福,權郎君和都督的恩典,下官記下了……只是,今日之事,下官勸諫有責,仍是堅持,都督不宜妄動,應妥善思量,與權郎君商議,備不住會有兩全之策”

“休得多言”鄭重冷聲道,“邊塞兵戈之事,急於星火,與大郎商議,又怎能迴天?還是說,令大郎遠在千里外心急如焚,忙中出錯,或是讓大郎背了這樁擅啓邊釁的罪過,便是你樂見的?”

這話卻是說得誅心,岑羲擺手的力氣都沒了,咬着腮幫怒聲道,“都督,休要一葉障目,契丹便是李盡忠與孫萬榮聯手,未必能奈何後突厥,只須繼續在邊疆陳兵,施加壓力,令契丹難以盡全力便可,何必定要捲入戰團?如此逞私妄爲,如何算得國之干城?”

鄭重冷冷一笑,卻是有幾分瘋狂之意,“本都督昔日無家無業之人,冷眼白眼不知看了多少,若無大郎,哪有我今日,我二人位分雖有貴賤上下,於我心中,卻是以親弟視之,雲曦公主我之弟妹,契丹要打了弟妹的部族,我不在便罷,我既在此,若袖手旁觀,此心何安?”

“此心何安?”

鄭重奮力咆哮,聲振屋瓦,三分說給岑羲聽,七分卻是說給自己聽。

岑羲周身的燥熱更甚,提着長袖揮舞了兩下扇風,鼻子裡呼哧着粗氣,也吼了一句,“都督,若我將此事稟報朝廷,你可知下場如何?”

鄭重卻平靜下來,理了理袍服,瞟了他一眼,“你不稟報,契丹也會”

“說白了,我將此事透露給你,本意便沒想着保密,與朝中哪位大人物通氣,或是奏疏稟報朝廷,聽君自便”

鄭重拂袖而走,出了都督府,跨上駿馬疾馳而去,顯然是去軍營的。

岑羲在原地愣了愣神,不由苦笑,鄭重分明是想着借自己的嘴,坐實他自己的罪名,無論與契丹之戰勝負如何,功過一身承當,絲毫不牽累權郎君。

岑羲緩步走出節堂,他從不知,也從未體會過這種感情,覺得荒謬,也覺得灼人心肺。

他簽押房的桌案上,擺放着兩張信箋,一張來自於舊主張昌宗,信中有幾句問候撫慰,更多卻是炫耀自己的得寵和前程,最後有一句提及,請他稍安勿躁,他會徐徐圖之,將他調任回朝。

“逆倫佞幸,不過區區奉御便得意忘形,必難長久”岑羲嗤之以鼻。

另一張來自房州,口吻是廬陵王府的幕僚,洋洋灑灑數十頁,卻是滿紙廢話,從他的祖父岑文本說起,歷數岑家與皇族李家的淵源,濃墨重彩讚揚了岑羲對太平公主的支持和忠心,讀起來令他煩躁不堪。

信中唯有一句話帶有實質意義,卻又語焉不詳,“留意北都動向,擇機而動?這是何意?”

岑羲取過紙筆,鼻尖懸在紙上,半晌落不下去,墨跡暈開,一團黑。

“主人,主人”他的貼身長隨衝了進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主人,隔房大郎君傳話,相爺,相爺歿了”

岑羲的手臂開始哆嗦,良久纔回過神,眼圈紅了紅,擺擺手,令長隨下去。

枯坐簽押房,直到夜幕低垂,他再度拿起筆,“罪臣岑羲,涕泣頓首,上呈太平公主殿下……”

在他字斟句酌,艱難運筆的時刻,zhuō zhōu城門邊,有幾個穿着破舊麻衣的漢子鑽了城門洞出城,貓腰快跑了大半個時辰,到了一處林地裡,再出來時,已經是人人錦衣華服,光鮮無比,還騎上了神駿的高頭大馬,趾高氣揚。

達達的馬蹄,踏碎了夜空,先向北,再向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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