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鬃山,吐蕃大營。
地上躺着無數的屍體,一眼望不到頭,西峪石谷與大周苦戰兩輪,互有攻防,吐蕃死了兩萬人,昨晚一夜之間,被燒死、炸死的,竟然也接近這個數。
勃論贊刃面沉似水,臉上泛起不正常的紅暈,鷹一樣的眼神掃向側後方的苯教巫師棄囂弄,他是軍中苯教巫師的首領,卻不料,對方的暴戾仇恨之氣,比他更甚。
“赤都鬆贊普的勇士,犧牲了萬餘人,必須有人爲此付出慘烈的代價”勃論贊刃轉開臉,大聲向僅剩的萬餘兵馬大吼,“大周軍隊與西突厥都已經是強弩之末,我們趁勢橫掃,正當其時,血洗疊嶺關,爲勇士們復仇”
他的吆喝,只引起了稀稀拉拉的共鳴,剩下的大部分兵馬都是頭上裹着黑紗的,他們並不信服褻瀆神靈的勃論贊刃。
“天神的兒郎們,會在天國得到永生”棄囂弄聲音沒有那麼大,甚至有些溫和,卻有奇異的穿透力,佈滿了悲憫,“他們並不應當遭受這樣的痛苦,昨夜,我們失去了三十二名偉大的巫師,他們同時是浴血奮戰的將領,他們是被暴徒刻意謀殺的,我們還失去了數千名忠誠的信徒兄弟,他們有一些死在烈火之中,還有爲數不少,死在我們自己人的彎刀下”
“棄囂弄,大敵當前,你膽敢妖言惑衆?”勃論贊刃暴怒,抽出腰間彎腰指着他。
棄囂弄臉上沒有恐懼,只剩下淡然聖潔,迎着他的彎刀走了上去,“敵不在外,就在大營之中”
“勃論贊刃,告訴我的信徒們,昨夜的殺手是誰派出的?他們爲什麼是突厥人?又爲什麼如此精確地爲你除掉了眼中釘?”棄囂弄聲音高亢,握着勃論贊刃的刀柄,向自己的脖頸劃去,勃論贊刃立刻向後收刀,仍是留下一道淺淺的傷口,鮮血順着刀刃流淌。
“嗆啷啷……”鈍鈍的抽刀聲不停響起,裹着黑紗的士兵們緩緩拔出了刀,向着勃論贊刃圍了過來。
“你們,你們不要被人騙了”勃論贊刃暴跳如雷,大聲狂吼,“昨夜死的最多的,是我的麾下,有不少還是我的部落子民,他們是被大周的雷火武器炸死的”
“觸怒大周,是你一意孤行,赤都鬆贊普也是被你愚弄的”棄囂弄猙獰着一張臉,“他們的報復,在天神的預料中,你只能承受”
“啪”棄囂弄掄圓了手臂,重重給了勃論贊刃一個耳光,“這,絕不能成爲你勾結突厥人謀害苯教忠勇的藉口”
勃論贊刃眼睛瞪大如同銅鈴,看看四周,他的兵馬已不佔優,硬生生嚥下一口氣,“你待如何?你們苯教徒,要zào fǎn謀逆不成?”
“不,我們趨奉神的旨意,沒有私慾,我會將你押回邏些城,請贊普和大巫師處置”棄囂弄臉上悲憤依舊,眼中卻閃過一絲瘋狂的精光,他將爲大巫師帶去好消息,一個個抹平絆腳石,苯教也將更加輝煌。
“嘿嘿,嘿嘿嘿”勃論贊刃笑得像一隻夜梟,“好,我願意,但在那之前,你必須像個真正的勇士一般,隨我出戰最後一場,你,或者說,苯教巫師,敢還是不敢?”
棄囂弄神色一凝,冷哼一聲,“神的僕從,是無畏的,若蒙天神召喚,我一定會將你帶去,共遊天國”
金娑山,大周兵馬再度秋風掃落葉。
這次,他們不滿足於將西突厥擊潰打跑,而是尾隨追擊,一路追到西突厥的老巢。
右玉鈐衛的老卒已經忘記了一切,只記得要猛衝猛打,殺死眼前一切的突厥人。
焰火軍不停向營寨裡丟石頭,炸起一蓬又一蓬血肉。
西突厥已經沒了fǎn gōng對戰的勇氣,龜縮在堅固的營寨後頭,聽天由命,誰的頭上出現石頭,便是誰去見長生天。
沙吒符渾身浴血,又一次無功而返,西突厥的將士將營寨當成自己的救命稻草,嚴防死守,決不放鬆。
侯思止暴躁的騎着馬走來走去,一時間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將軍,你看,那裡……”
侯思止聞聲望去,只見數十個黑衣焰火軍正抱着馬脖子隱蔽身形,向着西突厥的大營猛衝,懷裡抱着的zhà yào包,呲呲燃燒着,冒着青煙。
“嗖嗖嗖”西突厥大營裡箭雨紛飛,人馬都中箭,戰馬狂奔,焰火軍士兵人人身中數十箭,像個刺蝟一樣,身上口鼻,處處流血,死死抱着zhà yào包,不肯鬆開。
“轟轟……”馬頭撞向營寨大門,zhà yào包隨即炸裂,焰火軍士兵和胯下的戰馬,一同四分五裂,接連不斷的衝撞和bào pò,數十個焰火軍士兵的血肉之軀,終於將西突厥大營炸的門戶洞開。
“殺,殺光這些gǒu niáng yǎng de”侯思止揮刀大吼,右玉鈐衛全軍馬蹄如雷,蜂擁而入。
阿史那俀子放棄了固守,營門一開,他就下令撤退了,逃到楞伽山,他們停下了,前方道路不通,又有連綿無際的大周軍隊堵在前方,他們鮮亮的盔甲,令他感到無比絕望和恐懼,他知道,阿史那家族的榮耀,在前方召喚着他。
疊嶺關,城門大開,權策帶着謝瑤環和芮萊兩位女將,在絕地他們十幾人護衛下,出城門十里,他要在這裡,迎候凱旋歸來的將士。
趙鎏有意領軍護衛,權策拒絕了,他還要守衛城池,不好輕動,如今吐蕃的軍帳已經成爲一片丘墟,連夜退回了高原,西突厥也被打得抱頭鼠竄,近乎全殲。
試問這西域地界上,還有誰?
權策意氣風發,在荒漠中飆起了馬,棋子一一落定,諸事進展順遂,頭一回坐斷疆場,便如願獲得完勝,待右玉鈐衛和羽林衛歸來,想來阿史那俀子的項上人頭,也該拿回來了。
“駕……”權策雙腿重重一夾馬腹,紈驌驦近乎四蹄騰空,風馳電掣。
謝瑤環和芮萊的戰馬雖然不及紈驌驦神駿,卻也不是凡品,堪堪落後一些,並不太遠,絕地他們就差一些了,掉出去老遠。
“蹭蹭蹭”
陡然間,變生肘腋,道路兩側的沙丘雪堆裡,突地殺出一彪人馬。
“嗖嗖嗖”這些賊人拉滿長弓,都是瞄準了權策的人和馬射來,將權策裹在箭雨之中。
權策肩背中了兩箭,紈驌驦脖子上也插了一支長長的羽箭,吃痛之下,卻並未如一般馬匹那樣發狂亂跳,而是穩住了身形,發足狂奔,意圖將主人帶離險境。
“唏律律”飛速奔逃中的紈驌驦,被三條陡然繃直的絆馬索兜頭攔住,硬生生倒翻在地,權策在空中打了個滾兒,一身冷汗,再慢一步,他怕是會被紈驌驦壓成肉泥。
他抽出佩劍,盪開一支飛來的羽箭,深深看了領頭的人一眼,不正是吐蕃大將勃論贊刃,敵人約莫有數十人,不能力敵,轉身就往旁邊的沙柳林裡跑去。
勃論贊刃仰天大笑幾聲,發足狂追。
“叮叮噹噹”的兵器碰撞聲不絕於耳,馬蹄聲噠噠,謝瑤環和芮萊追了上來,謝瑤環沒有武力,芮萊讓她在外頭給絕地他們指路,自己掏出幾個鐵石頭,快步衝進了林子裡。
“大郎,小心”芮萊進來的時候,權策已經險象環生,眼見權策背後有人掄着彎刀攔腰砍去,淒厲尖叫一聲,向着旁邊丟了個鐵石頭,當場炸飛了好幾人。
吐蕃人受驚,連忙撤開幾步,芮萊手中舉着個鐵石頭,四下裡警惕,小步小步向權策挪過去。
“嗖”利箭破風聲。
一支藍汪汪的羽箭自權策背後向他射去。
“大郎”芮萊驚掉了三魂六魄,大叫一聲,將鐵石頭奮力扔向射箭那人,自己猛地撲到權策背上,將他抱住,緊緊的。
“哼哼,殺”勃論贊刃張開大嘴下令,一條袖箭從他兩腮對穿而過,帶起一篷鮮血。
“殺光他們,一個不留”絕地的聲音自柳林叢中傳出,帶着地獄的死氣。
“大郎,不許,不許回頭”芮萊的臉色迅速烏青一片,口中流出的血,都是黢黑的,將權策的白色衣服染成墨色。
“芮萊,你堅持一下,我帶你回去”權策身上的傷口也在流着血,彎着腰撐着她,握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向前磨蹭,淚水大顆大顆滾下,將臉上的泥污和血漬沖刷下來,露出一張慘白的臉。
“不要動”
權策感覺到一團團熱流在自己背上蔓延,聽話的止住腳步。
“大郎,兩年之約,你,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
“奴奴的心,歸你,好久了,哇……”一大口熱血噴出,噴了權策滿頭滿臉。
權策猛地回身,將她抱在懷中,一腔悔恨,哽咽難言,抱緊她漸漸冰涼的身子,用臉頰摩挲着她的額頭,輕輕喚着,“芮萊……”
芮萊艱難地睜着眼,嘴巴吃力地動了兩下,聲音低如蚊蚋,“莫要,莫要讓我兒像你,太苦,太苦了”
權策重重點頭。
芮萊深深看着他的眼睛,眸中沒有悲傷,沒有不捨,沒有後悔,有的只是無邊無際的憐惜,一顆晶瑩的淚珠在眼角蓄積,良久未能落下,直到她闔上眼睛,才悠然滾落,嘴角流出一絲甜笑,爲她永不可得的情郎。
“嗚嗚……”權策與她緊緊擁在一起,壓抑的嚎哭聲傳四方,如同一隻瀕死的野獸。
天地風雷滾滾,柳林瀟瀟,天空中飄滿了純淨如玉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