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洛陽,主角並不是權策和他的梅花內衛,而是傅遊藝。
每每有酷吏伏誅,傅遊藝便組織了百姓居民,羣聚到太初宮則天門前,歡天喜地,歌頌恩德。
一開始還有些生澀,組織的人數也不多,數百人而已,越到後頭,就越有經驗,朝野四方琢磨出味道,自願支持的人力物力漸漸龐大,周興亡命之時,傅遊藝組織的大型羣衆性活動,人數多達數萬,鋪滿了則天門前廣場,洛河上的幾道橋樑爲之斷裂,數千百姓墜河,秋日河水並不算深,百姓們堅守崗位,繼續聲嘶力竭,爲天后吶喊。
前幾次,武后未曾露面,派遣宰相致意。
這最後一次,武后親臨則天門,除了有組織的百姓,蜂擁而來的吃瓜羣衆,萬人空巷,宮城下,目力所及,盡是人頭攢動,看到百姓墜河猶自載歌載舞,武后爲之動容,令近臣前往疏導救助,賜下錢帛以示慰問。
傅遊藝得了大大的彩頭,加官給事中,賜爵伊水侯,一時風頭無兩。
則天門樓上,權策隨侍在武后身邊,見證了武后的天地一人,與傅遊藝的殊榮寵信,他身邊站着一圈兒朝中重臣,紫袍林立,他一身白衣位居其中,分外扎眼。
他是不想在這種場合現身的,但武后宣召,他沒有膽子抗命。
誅除酷吏,是迎合武后的需要,也是恢復自己名譽的需要,但這還只是第一步,只適合低調做事,徐徐積攢人品,卻不適合大張旗鼓,一旦讓人誤會是刻意爲之,那前面的辛苦綢繆,怕會有半數付諸流水。
權策站在巍峨的城門樓上,俯視着跪領上次的傅遊藝,只是一個小小的黑點,眼睛眯縫起來,眸光幽幽深邃。
“衆卿,今日與民同樂,賜宴陶光園,擺駕”武后結束了親民表演,一拂金色鳳袍,神采飛揚,心情極是愉悅,“權策,你也來”
武后不只是說,還伸出手,牽着權策一路同行,下了則天門。
權策受寵若驚,乖乖跟着亦步亦趨,心中無力嘆息。
陶光園宴罷,權策隨朝臣出宮,他有自覺,只管邁開大步,埋頭疾行,並不與人交際,然而,他被叫住了,回身一看,卻是個陌生人,穿着親王服飾,聽旁側有官員介紹,是舒王李元名,時至今日,差不多是碩果僅存的李唐直系宗親,以善能訓子治家聞名,家中三子人人循規蹈矩,恪守中庸,禮節至重,權策曾與他的長子李亶同席,座中有人提及武后,此人起身再拜東方,禮節周至,絲毫不渝,也因此,即便丘神績百般彈劾陷害,武后無動於衷。
“久聞權家郎君能文能武,忠孝雙全,今日一見,果不虛傳”李元名微微躬身點頭,既不失禮,又不令權策難堪,畢竟,論起來,這位王爺,是權策的祖父輩的。
“不敢當殿下讚譽,小子矇昧,只不過隨波逐流罷了,能守住大節本心,全賴天后隆恩”對方遞來橄欖枝,權策也樂得爲自己做個辯護,有沒有效果另說,能有說話的機會,顯見李家對他的怒氣值有所下降。
“唔,聽說你馬球打得尚好,來日可尋個機會較量一場”李元名微微點頭,約了局馬球,含笑而去。
“他日定當登門,向殿下請教”權策躬身爲禮,目送他遠去。
到宮門口,流放下去又重返朝堂的魏元忠,上前來與他執手相看,互道珍重,惹得朝臣狐疑側目,狄仁傑和豆盧欽望也與他遙遙拱手作禮,有些事情心照不宣。
“表兄,母親請您過府一聚”清亮的小嗓門,在宮門響起,卻是太平公主的長子薛崇胤,騎着匹棗紅色的果下馬,前來招呼他,兩人年歲相差近一半,交遊不多,每每都是薛崇胤奉母命來叫他,混了個臉兒熟,權家表兄也變成了表兄。
權策笑着點頭答應,跨上紈驌驦,放慢速度,與薛崇胤邊走邊聊,他雖文名在外,古文學水準着實一般,雜學知識倒是曉得不少,談天說地,薛崇胤仰着臉與他並轡,臉上不時露出驚歎好奇之色。
“表兄,我想去你府上看那做燒酒的工藝,可便宜麼?”到了太平公主府正堂外,薛崇胤依依惜別,扯着權策的衣袖詢問。
“那是你姨母家,哪裡有什麼不便宜,還值當得你開口問表兄一遭”太平公主略帶嗔怪的聲音遠遠傳來,穿着粉紅色的襦裙,鵝黃色的訶子,竟有一些少女氣息,腳步翩躚,身後跟着個白面無鬚的俊逸男子。
“權策拜見姨母”
“孩兒拜見母親,母親有正事,孩兒告退”
兩人一起躬身行禮,薛崇胤方纔的那點兒活潑頓時收斂殆盡,板着張臉,一板一眼,說完話,不待太平公主有反應,徑自後退離去,全程沒有擡頭。
有一瞬間,權策也想做同樣的事情,但他沒有這個自由,只能忍耐着,隨太平公主到正堂敘話。
“算算時日,權大統領又有三個月未曾登門了,念在你操勞公務,頗有些成效,我不與你計較”太平公主擺手令那男子退下,踞坐案几之前,架起胳膊,沉下臉,頗有幾分威嚴,“你且告訴我,辣手處置丘神績等人,是你自作主張,還是母后授意?”
權策低垂着頭,緘口不言。
太平公主將他的反應看做爲尊者諱,“母后倒是看重你,處置了這幾條餓狼,你的污名就洗得差不多了”
“都是天后恩典”這個誤會是極好的,權策順着說。
太平公主嗤笑,“你也不必得意,來俊臣尚在,日後你便是他的眼中釘了”
權策配合地換上憂戚之色,其實一點都未曾上心,來俊臣是武承嗣的走狗,他們二人的樑子,早在與武延秀搶御馬紈驌驦的時候,便已經結下了。
太平公主又零敲碎打安撫了幾句,遇事可來尋姨母做主云云,權策聽得感激涕零,心中卻漸行漸遠漸無聊,親戚血脈相連的情分,在這一分分的算計中,淡泊下去,眼前這人,走到權勢場上,成了個玩家,卻不是他的姨母了。
“侯思止如何?”太平公主話鋒一轉,突然問道。
“有來有往,重情重義,可用”權策不假思索回答,侯思止乃天后鷹犬,離開天后羽翼,日子不是一般的難熬,普通人不敢收用,也只有太平公主有這個膽子收容他,恰是正好。
“本宮便給你個面子,用了也罷,只是本宮舉薦,他怕是不能留在北衙”太平公主不經意間換了自稱,封官許願,“那謝瑤環不識擡舉,真真可厭,本宮遲早將她打回原形,總掌千騎和東都千牛衛的職司,還是大郎做比較合適”
“但教殿下有命,臣,莫敢不從”權策何等精乖,立刻跟上了節奏。
太平公主掃了他一眼,眼睛眯了眯,咯咯笑了兩聲,“休要作怪,你這九月,可還忙着?”
前面鋪墊了一遭,目標卻在這裡,打探梅花內衛的行跡,推測武后的心思。
權策未曾改口,“臣已經請幾位老供奉回家頤養”
太平公主挑着眉毛點了點頭,又伸出玉指掐了他兩下,嗔怪他不與自己親近。
直到權策起身告辭離去,太平公主仍舊蹙眉不樂,長長嘆息,“這大郎,卻是長大了,與崇胤一般,人都難得一見,更別提親近,有時候,真想抽他幾鞭子”
身邊站着香奴,輕聲道,“公主,若真是想念權郎君,不如就讓他到府裡來任官,那時候,公主要打要罰,他都跑不得”
太平公主豐腴的臉頰上,掠過一抹怪異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