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雷厲風行,散了場就上奏疏,保舉王暉爲東都千牛衛千牛備身,夏官尚書婁師德未曾副署簽押,徑直轉呈尚書省,尚書省諸位同平章事也未曾批閱,空白題本送交殿內省。
次日,武后下制,準其所奏,同時令鄭重將東都千牛衛員額再度擴張一倍,增至四百九十六人,千牛備身及備身左右,員額不加損益,新晉備身品級不與現有備身相同,降爲正九品上,同諸折衝府隊正,加仁勇校尉銜,以示尊崇,一應事宜,着東都千牛衛將軍會同有司列明上奏。
權策與王暉一道入宮,王暉全副披掛,前往宣仁門報道,權策去宮裡麟臺練大字。
剛坐定沒多久,有小太監前來傳喚,睿宗皇帝召見。
權策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用眼神確認再三,他說的真是睿宗召見,不是武后召見。
他走出簽押房,外頭有不少同僚圍觀,見他出來,趕忙轉身的轉身,低頭的低頭,掩飾得頗爲尷尬。
睿宗皇帝不是沒有召見過臣僚,但公事召見,大多都是宰相重臣,或者六部九卿,商議武后交代下來的國事公務,私下召見,多以李氏宗親姻親居多,自去年迎回廬陵王事件後,罡風悽緊,他的動靜便越來越少。
同明殿,睿宗皇帝寢殿,權策見到了許久未曾上朝的睿宗皇帝,端坐坐榻之上,身着寬鬆的團龍黃袍,頜下三縷短鬚,臉型微圓,膚色白皙,面容祥和,身旁還有一豐腴美貌的貴婦陪侍,姿態親暱,只是不知何許人也。
“臣麟臺少監權策,拜見陛下”權策深深躬身爲禮,這個禮節是朝臣在非嚴肅場合覲見所用,通常情況下,君臣久不相見,或者有輩分因素在內的,還是應當行跪拜大禮,但權策不敢,睿宗皇帝的寢殿,不曉得有多少明裡暗裡的眼線,多行一步,不如少行一步。
“起身吧,坐”睿宗皇帝言語溫煦,若有若無地感慨了一句,“卿年幼,已久歷宦海,能獨當一面,盛名遠布甌越,殊爲不易”
權策被誇得心驚肉跳,心念急轉,趕忙俯首道,“臣無長才,躬逢盛世,僥倖戲弄文字成名,不過因人成事,陛下讚譽,愧不敢當”
睿宗皇帝微微苦笑,想來見多了在他面前慄慄危懼的朝臣,更可笑這些朝臣的恐懼卻非是因爲他,面容微微斂起,聲調平和依舊,“聽表嫂提及,卿家中有佳釀,名爲劍南燒春,此事屬實否?”
“回稟陛下,此事屬實”權策鬆了口氣,旋即低下眼眉,目不斜視,原本以爲是宮中妃嬪,竟然是表嫂?在大庭廣衆下宣之於口,是不以爲意,還是有意自污?權策不得其解,卻收起了輕視之心,肅容道,“臣家中有管事赴浪穹詔經營商道,偶然於鄉野之中發現此釀酒良方,便帶回東都,陛下若喜此物,臣願奉上”
“呵呵呵,倒是不必”睿宗皇帝笑意宛然,頗有興致地追問,“聽聞此物產量稀少,可是用料稀奇,造價騰貴?”
“陛下所言正是”權策心中古怪,君臣奏對,說起方物還算正常,聊到工藝細節價格,就有些怪異了,儘量言簡意賅,“劍南道漢州,有綿竹縣,縣西十里,有鹿堂山,山上有泉,名爲玉妃泉,燒春用泉水釀造,風味絕佳,然路途遙遠,轉運頗是不易”
“唔,艱難困苦,玉汝於成,上品自然難得,易得之物亦不會爲人珍惜”睿宗幽幽感慨了一句,轉而說起正事,“朕有意將此物列爲貢品,月供千斤酒入宮,自下月始,卿可設法,妥當平衡供給,莫要傷及小民”
權策嘴角抽搐了下,俯首領命,千斤酒,一百壇,約莫佔去了市面上流通的三分之一,只能加大產能,別無他法。
睿宗皇帝未在說起他事,問了幾句麟臺事務,令他退下。
離了同明殿,權策一路慢行,一路思索。
回到麟臺,權策破天荒問起了輿圖製作進展如何,負責此事的秘書郎很有些驚奇,口齒倒是伶俐,一一稟報,州縣郡治,山川形勝,與以往輿圖的對比,都介紹得清楚。
權策瞪大了眼睛,在洛陽東南附近逡巡,“咳咳,這嵩山大小形制,似乎已有二十年未變?滄海桑田,豈能如此輕忽?本官不日親往嵩山,實地勘察”
那秘書郎有些緊張,臉頰漲紅,“少監說的是,如少監所言,是我等疏忽了,此中山川河流都是幾十年分毫未變,思慮未及,汗顏無地”說到衝動處,徑直點燃燈火,將手中半成品的輿圖付之一炬。
權策微微驚愕,下意識地伸了伸手,終是沒有阻攔。
下了值,權策回到義陽公主府,將劍南燒春入貢之事說與葛繪,請他跟殿中省尚食局接洽,價位儘可定得高一些,反正是皇帝發話要的,義陽公主府又不是普通商賈人家,若是不趁機牟利,反倒是不正常。
“如此,我還須另做安排,商譽至重,有許多家客商的預定須得滿足,加上入貢的定量,怕是市面上流通的,就所剩無幾了”葛繪皺起了眉頭,頗是煩心。
權策眼睛一亮,“葛兄,便是如此,日後劍南春只接受預定,不走市面,外包裝上再花些心思,就用世叔那邊的瓷器當容器,走高端路線,待日後產量上來了,再分類定檔,兼顧普通商戶”
葛繪聽他嘚吧,一開始漫不經心,很快眼珠子瞪圓了,“妙極妙極,大郎,真,無商不奸也”
權策癟着嘴不悅,好端端的,扮你的清心寡慾就是了,偏學得牙尖嘴利,也不曉得跟誰學的。
將入貢之事一股腦兒丟給葛繪,權策給李嶠打了個招呼,抽身離京,去嵩山勘察重繪。
依着規矩,先拜見了權毅,卻是猝不及防得了個喜訊,權毅的外室,有孕了,想必要不了多久,他就能添個弟弟或者妹妹,強帶着笑意,問了月份,卻得知,懷孕將滿兩月,受孕之時,正是他被拘禁麗景門,罪狀不明的時節。
權策心中抽疼,漸至麻痹,從腰間取出一沓契約,“恭賀父親,您在嵩山結廬而居,超脫塵世,如今姨娘又有孕在身,用度怕會緊張,孩兒在嵩陽縣置辦了個二十頃地的莊子,還有些鋪面宅邸,便交予父親”
權毅面沉如水,腮幫跳了跳,未曾再說話,捧起了茶盞。
權策告辭離去,一身纏着莫名的陰鬱,自己暗中阻遏父親,哪怕身在獄中,手下無字碑仍舊死盯着父親動靜,一有異常,便痛下辣手,這嵩山上的樵夫菜農,正經殺了不少了,他自己失了孝道,此際卻奢望父親慈愛,何其虛妄。
進了嵩山別院,玉奴將他迎入正堂。
芮萊安坐在榻上,靜靜地打理着一沓案牘,見他進門,會說話的眼睛,忽閃忽閃,有些疑惑,有些擔憂,更多是憐惜。
權策抿了抿嘴,眼圈突地通紅,疾步走到她身前,將頭埋進她胸腹間,雙肩聳動不停。
芮萊嚇了一跳,紅脣動了動,終是沒有開口,雙手輕輕落在他肩背上,視線下垂,意蘊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