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傑動搖了。
他本不相信有人會平白無故送死,在他眼裡,此時來殺人滅口的,不過是想要攪混水,惑亂他的視聽,只須以不變應萬變,探查證據,深挖根底,任賊子精奸似鬼,也休想逃出生天。
但眼前三個殺手,被捕獲之後,扛過了嚴刑拷打,硬是不開口,一個字兒不說。
狄仁傑沒有潔癖,只要目的是光明的,不介意用些黑暗的手段,親自上陣,從口音入手,七拐八繞,用這幾人的家小親眷威逼,豈料,這幾人性情剛烈,冷笑一聲,齊齊在他眼皮底下,嚼舌自盡,臨死噴出的血水,噴得他滿頭滿臉。
狄仁傑接過下屬遞來的棉帕,緩緩擦去臉上的血跡,吩咐道,“將他們厚葬”
這個可敬的死法,讓他相信了他們殺人滅口的誠意。
“廷尉,三番五次有奸賊破壞證據,又殺人又燒船,是否能說明,那兩個火災中逃出來的傷者,所言都是真的?”身邊的寺正眼神閃爍,小心翼翼地問道。
“非也”狄仁傑搖頭,揹着手走出刑房,直言無忌,“武延秀和武懿宗,固然恨這兩人不死,設局陷害他們的,卻更盼着這兩人死,也好死無對證,將這盤髒水潑得瓷實”
“如此,我等只須守株待兔?”寺正似是鬆了口氣。
“哼哼,沒那麼簡單”狄仁傑含笑搖頭,“左右,即日起,大理寺兵分三路,一路監視武延秀和武懿宗及其府邸,一路保護這兩名傷者,另一路,隨本官探查這些殺手的來歷”
“廷尉,怕不妥當吧”寺正有些猶豫,“武延秀尚未婚配,他的府邸,就是武納言的府邸,這個……”
“呵呵呵,貴官想得周到”狄仁傑悠然而笑,笑容收起之時,橫眉怒目,“本官口銜天憲,手持鈞令,無人不可查,貴官若是不敢,就請避位讓賢”
“屬下不敢,謹遵命”寺正心肝兒一陣晃悠,趕忙俯首領命。
大理寺精銳盡出,跟在狄仁傑身邊的,只剩下一個壯年的佝僂吏目,十幾個緇衣差人,“廷尉,這幾人已死,可是需要仵作?”
“罷了,讓他們地下安息去吧,不必折騰他們,雁過留影,是人皆有來處”狄仁傑高深莫測地擺擺手,帶着一行人晃晃悠悠,先去三個殺手落網的西郊野地裡轉了一圈兒,找了個參與追捕的差役問話,一邊聽着,一邊信手取了一截枯枝,在地上畫出了殺手自大理寺出來,輾轉來到此地的逃竄路線,卻是詭異,先朝東邊跑,未過洛河東線,又大轉彎,瘋狂往西邊逃竄。
“這三個小賊,端的混賬,拿咱們大理寺的兒郎當猴子遛着玩兒”吏目吐了口口水,憤憤然。
“哼哼哼”狄仁傑笑了兩聲,“你在逃命的時候,可還有遛猴子的心思”
吏目琢磨了下,“廷尉的意思是?”
狄仁傑卻不再回答,用樹枝在地上劃拉,將洛河東線的幾個坊市圈了起來,上林坊赫然在列。
“走吧,故地重遊,再去伊水畫舫看看”狄仁傑帶着輕鬆的笑意,到了地方,卻一改作風,不再獨自埋頭研究,而是將身邊官差悉數散了出去,要做的事情,也無厘頭的很,“爾等查探一番,昨日誰家丟了菜蔬籃子,若有人能說出子醜寅卯證明,本官願照價賠償,僅此一日,逾期不候”
消息散出去,半天一無所得,畢竟伊水風景絕佳,附近的坊市,乃是高尚社區深宅大院,來往盡是富商大賈朝中權貴,並非靠小攤小販謀生所能負擔的。
狄仁傑也不着急,就在伊水河邊安營紮寨,就着一小碟鹹黃豆,細細品着一壺劍南燒春酒,這東西產自劍南道的一個小地方,爲京中某家權貴發掘,帶到京中,在外地可受用不到,只是在東都和長安纔有,數量不多,價格騰貴,狄仁傑欲求不多,自奉儉省,只是好這一口兒烈酒,無論如何拋棄不得,大肚腩眼看着越發大了,卻並不當回事兒。
“大官人,俺家裡丟了菜籃子……”等到日頭過午,總算有人上門了,卻是洛陽南郊的農人。
狄仁傑笑臉相迎,好言好語,只聽了幾句,就曉得非是正主,卻仍舊給了五貫錢帛。
那吏目也有些眼力見兒,知道這農人與那日zì fén而死的菜農沒有干係,對狄仁傑的作法頗爲不解,“廷尉,寺中錢帛不算寬裕,專用於辦案,如此靡費,怕是不妥當吧”
“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有何不妥?”狄仁傑咭兒抿了一口小酒兒,辛辣甘醇,實在爽利。
“廷尉說得是”吏目唯唯受教,面帶羞慚之色。
沒過多久,又來了幾家人,狄仁傑一一補償,以他們的衣着打扮爲標準,穿的越好,給的越少。
“小的昨日午間被人搶走了菜籃子”來人穿着青衣小帽,不是菜農打扮。
“你來自何處?操持何業?何時被搶?搶人的作何打扮?”狄仁傑細細盤問。
“小的是上林坊的,是個僕役,不是販菜的,昨日買了菜回去,被個漢子搶了,好在主人寬厚,沒有責罰,那人穿着灰衣服,臉色黝黑,打着赤腳……”青衣小帽撓着後腦勺一邊思索,一邊唸叨出來。
“好好,多謝小哥,來來來,這十貫錢拿去”狄仁傑笑容一如既往,不見異色,給了他最豐厚的補償。
“諸位,上林坊百姓的衣食生計,竟有人打主意,實在令人憂心,傳令下去,打探上林坊及周邊市肆,有那經常外帶熟食盒子菜等食物的生人男客,統統報與本官知道”
麗景門,狄仁傑的動靜,侯思止一五一十告知權策,評價不高,“這人行事凌亂毫無章法,做事瑣碎拿不住重點,非成事之相”
權策笑了笑,笑出了濃濃苦意,“侯兄,建功立業,就在眼前,你便盯着大理寺,盯着狄仁傑,當他要拿人的時候,搶先出手,定能捕到大魚”
侯思止聞言,眉毛一掀,點了點頭,低聲道,“我的婚姻大事,要不了幾日了,我等着你做儐相”
“呵呵”權策笑了,“侯兄,可曾聽說,儐相做多了,怕是不利婚姻吶”
侯思止哈哈大笑,“你這等才貌,便是女子都瞎了眼,要嫁你的男子,都少不了”許是覺得自己的話很是風趣,一路笑着出門而去。
權策枯坐良久,心中慘然,各種思緒交相煎迫。
爲了自己,終是又死了這許多人,坐忘驚鴻舞,撂開手不與武家諸人糾纏,遇白露而墜落,不曉得,這次要墜落多少棵李子樹?
深夜時分,上林坊那處不起眼的宅院外,四周緩緩聚起一羣羣的緇衣官差。
狄仁傑坐在街口的馬車裡,雙目微闔,這幾日,既是暗鎖門戶,追蹤行跡,又是旁敲側擊,打探四周鄰里,總算確認,這處宅院是賊窩子。
“廷尉,四面合圍,請示下?”寺正請命。
“與我強攻進去,務必拿到活口……”狄仁傑話音未落,四周牆壁屋脊上,突然人影躍動,陰森森的聲音在四周響起,“麗景門辦案,閒雜人等退避”
“乒乒乓乓”兵器相交的聲音在院子裡響起,雙方已經短兵相接。
狄仁傑一揮手,大理寺官差踹開院門,迎面卻是十幾把雪亮的橫刀攔路,麗景門已然分了人在門口堵着,打定主意不讓大理寺染指。
狄仁傑怒氣橫生,鬍子不停翹動,“好賊子,好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