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都護府的正堂內,臺階正中央屏風前的案几上擺着兩個骨灰罈,夫蒙靈察卻跪坐在另一側的案几前。
坐在左右下首的依次分別是高仙芝、程千里、李嗣業和馬磷。李嗣業傷勢剛好,坐姿比較隨意,焉耆鎮使馬磷恰巧坐在他的對面。
夫蒙靈察神情嚴肅地望着下方的空氣,開口道:“某本想秣馬厲兵,囤積錢糧準備再次攻打小勃律,可沒想到突騎施莫賀達幹又來插了隊。他派兵挑釁我唐軍,劫殺繼往絕可汗,我們只能暫時停止遠征小勃律的籌劃,先騰出手來把他收拾了。”
高仙芝跟着叉手說道:“眼下也只能如此,只有平定了天山以北,我們才能放心南下蔥嶺,只是現在安西都護府庫中錢糧不足以支撐我安西軍進行遠征,需要等到來年才行。”
“沒關係,某可以等!”夫蒙靈察將手掌重重地拍擊到案几上:“賀莫就在碎葉川,他跑不掉,我稍後就向朝廷上表,請聖人調撥錢糧和兵源!安西都護府徵收的租庸調田賦和商稅,直接納入府庫進行覈算!”
這個暴躁的漢子一下子從案几前站起來,高聲說道:“安西四鎮從今天起只爲一件事做準備,那就是蕩平突騎施,殺莫賀達幹!”
衆人也齊齊從案几前站起來,叉着雙手道:“願同中丞勠力同心,共誅莫賀達幹!”
都護府的親兵們端着酒罈子上來,在每位將軍案上的酒盞中倒了一碗。
“還有一件事情,”李嗣業在下方叉手語氣平淡地說道:“那就是繼往絕可汗的汗位世襲,這個應該給朝廷提上去吧。”
現場的氣氛頓時靜默了下來,衆人神情異樣望向李嗣業,程千里把手肘按在案几上探頭問他:“李將軍是不是把腦子給燒壞了呀,阿史那昕是阿史那步真一脈最後的獨苗,既無子嗣也無兄弟,哪來的世襲一說”
李嗣業卻搖搖頭說:“先不扯腦子的問題,我可以確定,繼往絕可汗的汗位有繼承人。”
夫蒙靈察擡頭思索,神情中透出一絲恍然神色,突然問李嗣業:“啜律這孩子還活着他的命還真是硬啊。”
李嗣業點點頭道:“只有命硬的人,纔有資格成爲可汗。”
高仙芝伸手輕捋着鬍鬚,也點頭說:“那孩子性格堅毅,沒有失去血性,確實能做可汗。”
程千里懵懂地左右顧盼,不是裝糊塗,而是他根本不知道他們說的是誰。
坐在最下方的馬磷生提出異議:“阿史那昕的牒譜可是在宗正寺中,牒譜上面也證明他沒有子嗣,我們說他是可汗的兒子這能行嗎?況且史昕年齡不滿三十,怎麼可能有這麼大的子嗣。”
“說他是老可汗懷道的兒子也是可以的嘛。”李嗣業補充了一句。
夫蒙靈察點點頭道:“這自是一個問題,只要陛下能夠應允,此事也並不複雜,我會給門下省上一道表,陳述其中的利弊。”
李嗣業倒挺意外,對於此事夫蒙竟然沒有猶疑反對,而且還要力主促成。雖然作爲安西節度使的通盤考慮,擁有阿史那這樣一個姓氏來調整天山以北的遊牧部族,肯定是利大於弊的,但眼下夫蒙靈察能決策得這麼痛快,顯然考慮過這件事情。
他倒是挺欣慰的,能在一件事情上能與上級有如此的默契,可算是十年不遇。
“只是,最重要的還是他本人的選擇,應該提前把這件事情告訴他,也讓他有個心理準備。”
李嗣業主動站起來,叉手說道:“反正這兩日我身體也諸多不便,不能辦跑腿的事情,就只能辦動嘴的事情了,由我去跟他說。”
“這樣也好。”夫蒙靈察將雙手掩在袖子中,朝衆人拱了拱說道:“各位下去之後各自籌備,平定突騎施刻不容緩,遠征小勃律也勢在必行。”
“喏!”
……
李嗣業從都護府的堂內走出來,高仙芝稍顯熱絡地走到他身邊,輕拍着他肩膀道:“這兩日你高燒昏迷,我還挺擔心,現在看你安然無恙,倒是放心多了。”
嗣業客套地回話:“多謝高都護掛懷。”
高仙芝如今是四鎮都知兵馬使,身邊有三十隨從,個個衣着光鮮,披風絳紅。兩人一路走出都護府,這些隨從也分站爲兩列跟在身後,伸手按着腰間的刀,顯得頗是威風。
李嗣業感覺到一股子盛氣,雖然不凌人,但也太高調了。
“當初黑黃二姓之爭,蓋嘉運擔當磧西節度使時,高某便知打壓黑姓的方法絕不可取。只是某當時人微言輕,又身在於闐,只能望之興嘆。如果時間能夠回頭,那時又由我來決斷,當是另外一番光景。”
李嗣業對他這種馬後炮的推論很感興趣,笑着回問道:“如果當時你是磧西節度使,你會怎麼做。”
“咳,”高仙芝捏了一下鼻頭道:“這個我可不敢想,但還是可以推論一下,應該居中調和,將突騎施黑黃二姓分而治之,分別居怛羅斯和碎葉,利用他們的矛盾來確保我安西都護府在碎葉川的統治。”
“而像現在,打壓了黑姓之後,黃姓可汗卻開始野心勃勃不服教化,等我們攻破碎葉殺掉了莫賀,是不是要轉過頭來扶黑姓吐火仙可汗,萬一黑姓可汗將來也有野心呢?這不是陷入死循環了麼。”
李嗣業暗暗想,高仙芝很厲害啊,哪怕只是馬後炮式的推導,也觸及到了問題的根本。
他仔細想了想,突然反問道:“誠如高都護所言,把突騎施分爲兩可汗,兩者間爭鬥不休,安西都護府從中能漁利嗎?天山以北,碎葉川東西雖是突騎施部落領地,但也是大唐治下吧?兩者相鬥相爭也該屬於內耗吧?萬一兩家爭鬥一家處於弱勢,他們會不會因此世代生恨,把造成他們鬥爭的原因歸結到我們安西都護府的頭上來?萬一他們因彼此的爭鬥,把外部勢力引來當做強援,比如說大食,這局面是不是更難解決?”
高仙芝愣了一下,擡頭看李嗣業三秒後,用拇指叩擊着自己的腦袋說道:“你等等啊,我再想想看。”
李嗣業心中有些小得意,別的本事沒有,噴子的本事還是有的,不過這也不算噴子,不過是鍵盤俠初級技能——擡槓。
這時一個突兀的聲音在旁邊不自覺地響起:
“黑黃二姓之爭不過是權力不均所致,昔日阿史那獻公執掌西域之時,自任興亡昔可汗,平衡天山南北各族勢力。若不是蘇祿強勢崛起,如今的磧西早已是另外一副光景。所以依吾所見,所謂的突騎施應該再次分裂爲十姓五廂,由朝廷派遣十姓可汗掌之,使位高者無實權,有實權則位卑。”
這話卻不是高仙芝說的,他們兩人齊齊扭頭,卻見挺醜的一個傢伙蹲在牆頭下,朝着他們叉手行禮:“剛剛只是卑下的一點淺見,讓兩位見笑了。”
李嗣業剛想問這人姓名,卻見高仙芝皺起眉頭拂袖道:“怎麼又是你,既然是中丞家中的小廝,該安分守己纔是,兩次向我投拜帖被拒,你自己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嗎?總厚着臉皮來找,你我都尷尬。”
(ps:感謝大漠薪火相傳飄紅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