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醒來,留後院中所有人都開始籌備大朝會的事情,親兵們將夫蒙靈察和三位將軍的馬牽了出來,用刷子梳洗馬鬃,使得馬匹的毛色油光發亮,據說爲了達到這種效果,有人甚至在馬鬃上刷桐油打石蠟。
留後院田都尉親自去帳上支了錢,重新到西市買了幾套全新的鞍韉和轡頭,等於給坐騎重新包裝了真皮座椅。
他把明晃晃的馬鐙掛在了馬鞍上,感覺身後有人走近,扭頭一看卻是李嗣業,不由得心虛地指着黑胖沒話找話:“李將軍,你這是一匹突厥馬,一看這膘壯的後臀就知道是匹好馬。”
李嗣業面無表情地乾笑道:“沒錯,確實是匹好馬。”
莫名感覺李將軍的表情有些冷,這田都尉倒有些心慌了。
高仙芝站在跨院裡喊李嗣業:“嗣業,去試試你的朝服。”
李嗣業轉身往內堂走去,從高仙芝手中接過朝服。抱着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朝服與常服圓領袍有很大差異,圓領袍吸收了胡服的許多特點,朝服纔是真正漢服的精髓,講究寬袍大袖,直裾下垂,腰帶材質幾銙都有嚴格的規定。大朝會時文官皆戴進賢冠,冠頂上的樑數量根據官階的高低逐漸減少,最高的五樑,最低爲兩樑。武官頭戴武弁,腰間佩劍,腳蹬烏皮靴。
李嗣業把這身朝服穿在身後,手持銅鏡看了看,確實是漂亮威風,但就是打理不太方便,僅僅是那兩捅寬袖子,就讓他異常不舒服,感覺有呼呼的風往內灌。這個還不要緊,更難受的是裡外要穿三層,裡面的中單是上衣下裳,然後外面是絳紗袍,也是上衣下裳,但上衣的袍子已經將下裳完全遮蓋。
他把這朝服脫了下來,頭上插了簪子的武弁很沉,但也沉不過多達十一銙的金玉帶,上這麼一次朝估計是活受罪。
李嗣業走到房門口開了窗扇,竟看見高仙芝和馬磷在這跨院中練習邁步,而且是那種派頭十足的八字步,比戲劇中看到的都要誇張。
“你們做什麼吶?”
“當然是練習朝步,大朝會所有人步態都要四平八穩,亦步亦趨,步子若是走不好,不僅同僚恥笑,若是讓監察風紀的御史看見了,還要參你一個藐視朝堂的罪狀。”
“有這麼恐怖嗎?”李嗣業不禁對兩人的話感到好笑,他趴在窗口問道:“你們兩個上過大朝會?”
“沒有,聽別人說的。”兩人都在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腳步,似乎沒有閒心理會李嗣業。
夫蒙靈察從前院走進來,竟也不覺得怪,對三人招招手說:“不要練什麼步態了,到時候別人怎麼走,跟着做,關鍵是要學拜舞,這拜舞聖人在陛階上看得是清清楚楚,誰跳得姿勢不對,對聖人不夠恭敬,陛下可都是能記在心裡的。”
兩人一聽,頓時來了精神,虛心向夫蒙都護請教這拜舞怎麼跳,李嗣業也不敢輕視禮儀,連忙下場去學。夫蒙靈察親自指導,擡手做動作示範:“先邁左腿,雙手在右上側擊掌,再邁右腿,雙手在左上側擊掌,向右轉身一圈,記住不要轉反了,然後微微弓腰抖袖,俯身稽首,先跪左腿,後跪右腿,俯身下拜,起身後正式行拜舞禮,這次要在以上的動作加兩段小跳,跳的動作是這樣……”
李嗣業一看,這不就是小時候玩跳房子的動作嗎,再加上安塞腰鼓的那副動作神韻,完全可以了。
想象一下上千人穿着絳紗袍在皇宮裡跳舞的畫面,簡直不要太美。他能夠拋棄心底的那點兒小羞恥,只要是人能做出的動作,他也能。
留後院裡的兵卒們整整忙碌了一個下午,夜晚時分夫蒙靈察吩咐三人早早吃飯,早些睡覺,明日清晨辰初食時,大朝會正式開始,他們應當提前一個時辰起牀早做準備,免得到時忙中出錯。
大朝會通常在元日、冬至舉行,但今年由於突然改元天寶,大朝會等於要舉行兩次,這一次在上巳節舉行,比元日的大朝會更加隆重。上巳節本是黃帝軒轅氏的生辰,選在這一天舉行天寶曆首次大朝會,更有彰顯華夏正朔的政治意義。
李嗣業眯眯糊糊睡到半夜,聽到有人嘩啦啦搖晃門窗,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來,問道:“現在幾時了?”
馬磷在外面說道:“寅時五更。”
他差點惱聲罵出口,埋怨道:“五更你就叫我起來做什麼?”
“你忘了今日是什麼節日?上巳節要蘭湯沐浴,我昨夜已吩咐火房的兵卒燒好了熱水,你我洗一洗身上的臭汗,覲見陛下當然要香香的。”
“還香香的。”李嗣業咕噥着踢掉衾被,走過去給他打開了門:“你去洗吧,我還要再睡一會兒。”
“夫蒙中丞也都已起牀,你怎麼能睡得着?大朝會之前不沐浴更衣,就是不敬聖人陛下。”馬磷叉手朝着大明宮方向。
這大帽子一扣,李嗣業還能安然去睡嗎,他只好僅披上中單,雙手抱着衣襟胸口與馬磷一同到水房去。進門纔看見竟不是木桶,而是類似廁所隔間的小間,門板僅僅能夠擋住腰部,頭頂的隔板上放着大牛皮水袋,用束口的繩子扎着,只要輕輕一拽熱水就從束口中流出,再用力一拽又能紮緊袋子。
洗澡用的佐料僅僅有青鹽和皂莢,豪貴人家也會用豬胰。李嗣業一拽束口,激流般的熱水從頭頂澆下,整個人舒爽地打了個哆嗦,這水中有股淡淡的蘭草香味,應當是兵卒在煮水的時候預先加入了蘭草。
他將長髮從頭頂解下,用青鹽和皂莢清洗,兩個多月沒有洗頭,都有些粘結髮臭了。等清洗完畢後感覺神清氣爽,連身體都輕了幾斤,用羊毛巾擦拭後,換上一身新的中單,最後穿上朝服。
等他戴好武弁冠,將帶子系在下巴上,腰間繫着長劍走出院子,四名親兵已經牽着馬等在臺階下。
馬身上戴着嶄新的馬鞍和馬鐙,就連轡頭都是由彩色絲帶結成,有種煥然全新的喜氣。他走到黑胖面前,牽馬的兵卒叉手行禮道:“請將軍上馬。”
李嗣業點了點頭,伸手抓過繮繩,擡腳踩住馬鐙翻身而上,高仙芝和馬磷也各自上馬,等到夫蒙靈察最後扶正武弁騎在馬上,揮手對三人道:“走。”
恰巧此時丹鳳門方向傳來悠長透亮的晨鐘聲,緊接着四面城郭的城門樓上,也都響起了鐘聲,這古樸的聲音似乎喚醒了長安,喚醒了這座彷彿沉睡在地底的城市。
他們騎馬行出平康坊,來到望仙門正街上。擡頭遙望天色幽暗深藍,星辰依舊點綴,四下裡有雞鳴聲響起,擡頭遙望龍首原地勢逐漸擡高,從崇仁坊到永興坊是不斷擡高的緩坡,再到光宅永昌又是一個臺階,丹鳳門已經在他們上方遙首啓盼。
丹鳳門外有金吾衛儀仗,檢查每一個進入門內的官員魚符魚袋,大朝會規定京中九品以上官員都要參加,外地官員需五品以上,沒有魚符的官員可出示告身。
衆官員騎馬穿過丹鳳門,在御橋兩側下馬橋下馬,李嗣業擡頭遙望,金吾衛組成的儀仗二人一組分站道路兩旁,從御橋開始向內延伸,至龍尾道更換爲左右威衛儀仗,手拄儀刀披甲而立。
棲鳳閣和翔鸞閣前的廣場上,左右各有儀仗軍陣,長短兵器以隊列排開,各隊以旗幟分列不同,軍陣肅然,甲片明光閃耀,給人以威嚴之感。
官員們在御橋前就開始分班列隊,親兵隨從們將馬匹牽入金吾衛仗院前的馬廄中。通常朝會共分四列,文武各有左右班底,大朝會加入了外國常駐使節和羈縻州進貢使節,又加入了玄宗諸子、百孫、駙馬都尉,這樣又加入了兩列共六排。
御史和禮部的官員們拿着名單一個個安排站位,但凡前排一百的官員他們都招惹不得,軟語還得帶出敬稱,但超過一百位以後,這些大爺們立刻換了一副嘴臉,黑着臉開始呵斥,連刺史這樣的一州之首在這些小官面前也要規規矩矩。若是惹惱了他們,在行止冊子上面給你寫上藐視朝會,很快就有人能奏到門下省。
很快參加朝會的人員全部成功排列,大概有一萬餘多人,李嗣業處在第九百多的位置上。衆人開始沿着龍尾道向前行進,隊列浩浩蕩蕩,全部邁着八字官步,左右龍尾道各行三排官員,沿着坡道緩緩向上。
立在殿前的武衛將軍高聲喊道:“開宮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