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陽宮,麗景臺。
天已經很晚了,但麗景臺的宮殿裡,仍舊是燈火通明。
武則天在大殿中踱步,似乎在思索一些事情。
張大年已經退出了大殿,偌大的宮殿中,只剩下上官婉兒,坐在案几後奮筆疾書。
“婉兒!”
“臣妾在。”
武則天突然停下腳步,看着上官婉兒道:“朕不想讓青之統帥千騎。”
“啊?”
“統領千騎的人並不難找,只需忠心耿耿即可。
有朕爲他撐腰,即便軍中有驕兵悍將,也鬧不出什麼事情來。朕覺得,讓青之統帥千騎,似乎有那麼一點屈才。以戰功而言,他大可不必留在千騎之中混資歷……你認爲呢?”
上官婉兒想了想,也點頭表示贊同。
武則天最初想要楊守文接掌千騎,一來是信任,二來是因爲楊守文年輕,想要借千騎繼續增加他的資歷,培養他的能力。當年,武則天是想要培養楊承烈,結果楊承烈卻跑了。現在,她想要找一個機會,在她的眼中,楊守文就是另一個楊承烈。
可現在,她卻改變了主意。
“陛下,要如何安排青之呢?”
“朕也正在思忖此事,但是還沒有一個思路。
青之雖不大,不過以他的軍功,再加上他和薛家兄弟的關係,做個四品以上的將軍不難,可要讓他獨領一衛,資歷略顯不足。本來,朕委任文宣爲北庭都護,朝中已有不少人不滿,若再讓青之獨領一衛,勢必會引起更大的不滿……朕倒是不在意,只是青之年紀還小,承擔如此大的壓力,對他而言並非好事,所以只能作罷。”
唐,亦或者是周,與兩漢三國魏晉不太一樣,甚至與初唐時期的情況,也有不同。
武則天執政以來,着實發掘了不少人才。
不管這些人是真心效力,亦或者是虛與委蛇,從才能上來說,的確是非常出衆。
特別是她執政時的幾次科舉,選拔了不少能人。
這些人,尚在苦苦的熬資歷,若一舉把楊守文提拔的太狠,勢必會遭遇很多不滿。
武則天是從不在意別人的攻擊,但卻不能不考慮,楊守文的承受能力。
如果楊守文早生十年,武則天給他一個大將軍輕而易舉。可現在,他的確難以服衆。
“況且,以青之的能力和眼界,只留在軍中未免可惜。
但朕若真的對他委以重任,怕阻力不小,也需要仔細斟酌……這件事,先放在一邊吧。”
上官婉兒立刻明白了武則天的心意,也就閉口不再打探。
“陛下,那日本國遣唐使,該如何處置?”
“倭國!”
武則天眯起眼睛,輕聲道:“青之的話,有些不太穩重,略顯激進。
不過,朕倒是贊同他的一些話……朕自入宮以來,經歷無數責難,又何曾顧慮過別人的想法?倒是老了,卻變得有些虛榮,確是不該。他說的不錯,倭人狼子野心,雖表面謙恭,實則居心叵測。前次在長洲,他們便圖謀盜取五牙戰艦的圖紙……
呵呵,造五牙戰船作甚?
他若不思向外擴張,又何必想要圖謀艦船?朕覺得,他們那遣唐使船,已經足夠。”
這個時代的倭人,雖未能打造出如五牙戰船、海鶻船這樣的戰艦,但是其造船技術,確實提高許多。早在唐初,倭人的遣唐使船不過能容納一兩百人,而現在,他們的造船技術,已經能夠製造出可以容納五百人的大型戰船,足見其技術的發展。
倭人,本身並無太強的造船技術。
短短几十年裡,造船技術能如此突飛猛進,究其原因便是當朝對這種技術流失,並未放在心上。不管是李世民亦或者是李治時期,乃至於再往前,前朝的隋煬帝,或多或少都在推波助瀾,幫助倭人學習各種技術,才使得倭國的發展越發迅猛。
武則天以前也不甚在意這些事情。
事實上,即便是在知道倭人圖謀五牙戰船的事情後,她也只是生氣,並未放在心上。
可是現在,她卻有了一些想法。
女人特有的細膩心思,讓她對倭人內心中的真實想法,產生了些許懷疑。
粟田真人說,她執政以來,威加海內。
但實際上,武則天對外的幾次戰爭,都未佔到上風。
甚至,從某種程度上說,武則天在對外的軍事上,一直都處於被動的局面。與當年太宗李世民在世時,號‘天可汗’的局面相比,自武朝以來,實際上被削弱許多。
如此一來,那威加海內,聽上去更像是諷刺。
聯想幾次和粟田真人見面的場面,武則天越發覺得,粟田真人內心裡,其實頗爲不屑。
但大周國力強橫,加之倭國孤懸於海外,所以無法與大周抗衡。
也正是這個原因,倭國此次派出了遣唐使,規模較之以往要大許多。而其中的人員,也不似以往那樣,以學生僧居多,倒是工匠、醫生的人數增加不少,其目的……
想到這裡,武則天眼中閃過一抹冷意。
“婉兒,明日你親自去鴻臚寺,把此次倭國隨同人員,調查清楚。
有多少隨從和官員,有多少工匠、醫生、通譯、水手……把他們的名字,特點以及才幹都要調查的一清二楚。同時傳朕旨意,密令國子監關注那些倭國學生,他們平日裡看什麼書,與什麼人交往等等,都一一呈報上來,若有疏漏,必嚴懲不貸。”
“遵旨!”
上官婉兒似乎也想明白了這其中的機巧,連忙起身領命。
她又猶豫了一下,“那青之殺死倭人的事情……若鴻臚寺表奏,當如何回覆?”
“立刻傳旨東宮,告訴太子,讓他酌情處理。
鴻臚寺,乃我大周的鴻臚寺,維護的是我大周國體,不是對那些化外蠻夷卑躬屈膝。我大周子民,便是奴僕,也勝過那勞什子倭國皇帝。若連這都無法分出輕重,依我看那鴻臚寺也不必再設立了……傳旨太子,就說,莫要讓他失了我大周威風。”
“遵旨!”
上官婉兒忙記述下了武則天的話語,又問道:“陛下,倭國請改國號,可否准許?”
“朕不準,他們這次的國書中,不依然是以日本國而自稱嗎?
這就說明,這些倭人並未把朕放在眼中……相關所請,不予理睬。回覆國書之中,當仍以‘倭國’而稱之。”
“喏!”
“還有,此次前來的倭國使團中,有幾人需多加留意。
執節使粟田真人,大使阪合部大分,副使巨勢邑治,大通事山上憶良,隨行學生僧道慈,從即刻起,要嚴密監視其動向。朕要知道,他們在神都內的所有行動。”
上官婉兒聽罷,猶豫了一下,並未立刻迴應。
“怎麼?”
“陛下,這件事,是由奉宸府負責嗎?”
武則天聞聽,頓時笑了。
“怎麼,還是捨不得你那小鸞臺?”
“臣妾不敢。”
“也罷,奉宸府雖有耳目,但終究比不得你小鸞臺在神都經營多年的根基深厚……這件事,就由你小鸞臺負責。不過,不得走漏半點風聲,同時要打聽的非常細緻。”
自奉宸府建立以來,小鸞臺一再受到壓縮。
那小鸞臺,是上官婉兒一手打理,又怎可能甘心被張易之兄弟的奉宸府所壓制?
只是,武則天出於一些顧慮,所以一再削減小鸞臺的權力,上官婉兒也頗爲無奈。而今,武則天讓小鸞臺擔負起監控倭國使團的責任,是否也說明,武則天要重新重用小鸞臺?
上官婉兒的心裡,自然感到一陣激動。
“另外,八月十五,陛下準備在上陽宮舉辦賞月大會,是否如期舉行?”
“而今各國使者,是否都已抵達?”
“新羅遣唐使尚未抵達神都,據說是因爲路途遙遠,要過幾日才能抵達。
此外,六詔之中,蒙舍詔的使團也未曾到達。據敬暉傳訊,言蒙舍詔國主蒙羅晟因身體不適,所以未能及時奉旨。”
“身體不適?”
武則天笑了起來。
她喃喃自語道:“只怕是心裡有病吧。”
“啊?”
“還記得去年裹兒回來時,青之曾讓她帶話給朕。
青之言,蒙舍詔國主蒙羅晟,野心勃勃,絕非良善。他在六詔,借朕的旗號,多次與其他部落開戰,擴張、吞併,其蒙舍詔自立爲國,號南詔國,已逐漸成爲六詔地區最強大的力量。六詔各部在他的壓迫之下,已難以爲繼,繼續下去,他勢必獨霸六詔……根據敬暉的表奏,蒙羅晟一方面臣服於朕,另一方面又與吐蕃勾結。
真被青之說中了,一旦他成勢,與吐蕃夾擊劍南道,我大周西南從此不復安定……
所以,朕命他前來神都,卻不想被他拒絕了!”
說到這裡,武則天停頓一下,冷笑連連。
“朕能扶立他蒙舍詔,就能扶立其他人。
傳一道密旨與敬暉,命他挑動六詔戰亂,務必要在年底,令蒙舍詔元氣大傷。他可以調動劍南道一切資源,若有人膽敢違抗,可先斬後奏;同時,密令張知泰,讓他嚴密監視悉勃野人的動向。朕也想看看,那蒙舍詔和悉勃野人之間,有什麼聯繫。”
“遵旨!”
上官婉兒忙躬身領命。
她心裡非常清楚,從今天晚上開始,大周對域外蠻夷的策略,會發生巨大的變化。
而她,則是第一個知曉消息的人,定能從中,謀取更大的好處。
比如說,壯大小鸞臺?
把一系列事情安排妥當,武則天也露出了疲乏表情。
她側依龍椅,閉上了眼睛。
上官婉兒則小心翼翼看着她,不敢輕舉妄動。
已經有很久了!
至少兩年……
從狄仁傑過世之後,武則天日漸衰老,已經很久沒有像今天晚上這樣,表現出那種殺伐決斷的氣魄出來。
這,讓上官婉兒感到緊張,同時也非常高興。
她很清楚,自己身上的武黨烙印何其顯著,武則天倦怠於政事,她也因此受到牽累。
“三年了吧。”
“嗯?”
“裹兒出家,而今已有三載了?”
上官婉兒愣了一下,旋即道:“已三載有餘。”
“當初,她一心要嫁給那楊守文,不惜拋棄了公主封號,入道修行。
而楊守文如今業已蓄髮還俗,她也該回來了……婉兒,明日你去東宮,詢問一下太子,準備什麼時候爲他二人完婚?文宣現不在神都,楊守文那邊的事情,就請你代爲費心。另外派人去庭州,提醒楊文宣,就說冬季即將到來,讓他留心突騎施。”
上官婉兒恍然想起,一晃三年已經過去,楊守文也好,李裹兒也罷,似乎都要還俗了。
二人還俗,也就代表着喜事將至。
可不知爲什麼,上官婉兒心裡,突然有一種不太舒服的感受。
她想起了那個總跟隨在楊守文身邊,好像楊守文影子一樣的柔弱少女……楊守文或許感受不到,但是她身爲女人,卻能夠清楚感受到,她對楊守文發自內心的依賴。
若兕子成親,她又該怎麼辦呢?
想到這裡,上官婉兒有些難過。
不過,在武則天的面前,她還是恭順應道:“臣妾,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