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洪縣城,滿目瘡痍。
當楊守文隨蘇長史來到射洪縣城外時,就見遍地狼藉。
射洪縣城的城門緊閉,門樓上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離很遠,就能感受到那城門樓上的凝重氣息。影影憧憧在門樓上走動的人影,以及刀槍在火光映襯下,隱隱泛出的寒光,無不顯示出,此時此刻,籠罩在射洪縣城上空的那種惶恐的氣氛。
“我是蘇長史,奉孫長史之命迎接李司直返回,請速速開門。”
蘇長史在城門下高聲喊喝。
只是他的那個名字……楊守文忍不住笑了。
城樓上的門伯探頭向下查看,確認了蘇長史的身份之後,便高聲迴應了一句。
不多時,城門開啓。
“李司直,請隨我來。”
蘇長史一馬當先走進城門,迎面一個校尉模樣的男子笑道:“蘇長史,你總算回來了。
孫長史可是派人詢問了多次,看樣子擔心的很呢。”
“廢話,休要在朝廷上官面前胡言亂語,孫長史今在何處?”
那校尉看到了楊守文,連忙收起臉上的嬉笑之色道:“孫長史在縣衙,正等你回去。”
蘇長史瞪了那校尉一眼,扭頭道:“李司直,咱們走吧。”
楊守文大體上能夠明白他們話語中的玩笑之意。
按道理說,那校尉應該是稱蘇長史‘參軍’纔對,但卻直呼其名,其中便有打趣的意味。
想來蘇長史平日裡也沒少因爲他的名字被打趣,所以也沒有動怒。
楊守文朝那校尉點點頭,便帶着扈從穿過城門。
待他們離開後,那校尉一邊吩咐手下小校關閉城門,一邊若有所思看着楊守文等人的背影。
“參軍,這位上官看上去年紀不大,可排場不小啊。”
一個小校嬉皮笑臉湊過來道:“你看他們的盔甲,似乎比經略使手下親隨的盔甲還要好,而且都是一人雙騎,真真是不同一般。依我看,這李司直的來頭不簡單。”
“廢話,從神都來的,哪個簡單呢?”
校尉瞪了小校一眼,目光再次落到了楊守文等人的背影上。
那小校只看出了楊守文的扈從盔明甲亮,一人雙騎。但他身爲梓州並曹參軍事,雖說一輩子未曾走出過梓州,可這眼力價卻在,能夠感受到那些扈從身上的剽悍。
那絕非等閒扈從!
而且從他們的兵器來看,都是上等工藝的橫刀,長槍。
但就是那一身行頭,就價值不菲。一個司刑寺的司直,能配備如此扈從?還有,日間隨孫長史一同進城的那些人,也都透着不凡。特別是孫長史的態度,更足以說明,這些人的來頭……
校尉的眼睛,不自覺眯成了一條縫。
他隱隱感覺到,自己的機會,也許來了!
孫處玄年過三十,膚色略黑。
他身材不高,大約在170公分左右,面頰瘦削,顴骨凸出。他並沒有似許多人那樣蓄鬚,只留着兩撇小鬍子,給人一種幹練之氣。當楊守文見到他的時候,孫處玄並未穿着公服,而是一身便裝,頭戴綸巾,正站在庭院之中,查看一具屍體。
“李司直,你來了。”
見到楊守文,孫處玄顯得很平靜,抱拳拱手道:“本官已經恭候多時。”
楊守文也抱拳還禮,上上下下打量了孫處玄一番。
這個小個子,不簡單!
孫處玄給楊守文的第一感覺不錯,可即便如此,楊守文還是保持着警惕之心。
“此次多虧了孫長史幫忙,不然下官現在不定還被困在渡口呢。”
梓州,是下州,刺史爲正四品。刺史以下,設有別駕,爲從四品。而長史可算是州府的第三號人物,是從五品的官階。楊守文這個司直,屬六品官。雖然並非隸屬關係,但是從品階上,楊守文還是要低上一頭。所以,面對孫處玄,他以‘下官’而自稱。
孫處玄笑道:“李司直客氣,不過舉手之勞,何必言謝?
不過,李司直此次前來射洪公幹,卻遇到這種事情,恐怕要耽擱些許,還請包涵。”
那雙黑漆的眼睛,緊盯着楊守文。
楊守文微笑道:“下官此次來射洪,奉太子密令,是爲了找陳子昂確認一樁事情。
說來,下官也有些奇怪。
聖曆元年,陳子昂丁憂還鄉,何以被射洪縣折磨成那般模樣,而梓州州府卻不聞不問?”
如今的楊守文,已非是當初那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
這些年他雖然不常在洛陽,可耳濡目染,接觸的都是朝中權貴,自然也變得老練許多。兩人在談笑間,實則已經有了一次交鋒。那孫處玄是想要詢問楊守文的目的,而楊守文則直接告訴他,我是奉了太子的密令找陳子昂,爲何他會受如此折磨?
既然孫處玄在這裡,那麼陳子昂也就不可能再藏起來。
所以,楊守文也就沒有客氣,直接發出了質問。
孫處玄面頰微微一抽搐,露出尷尬之色。
他猶豫一下,輕聲道:“此事,確是本官疏忽。
去歲射洪縣令曾把此事呈報與州府,當時府尊因病返鄉休養,又恰逢歲末,瑣事繁多。本官接到密報之後,也未曾留意,只回信射洪縣令,要他謹慎處置這件事。
可本官未曾想到的是,射洪縣令……”
孫處玄的確是很頭痛,因爲這件事情,已經不單單是一件單純的謀反案。
陳子昂若是個無名之輩也就罷了,可他是朝廷致仕的官員,而且在文壇上名聲響亮。
若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那麼陳子昂的事情很可能就會演變成對於清流的迫害……若不是段簡已經死了,孫處玄說不得會把段簡一併拿下審問。他萬萬沒想到,段簡竟然會用如此激烈的手段對付陳子昂。傳揚出去的,絕對會引發整個士林震動。
當然,如果陳子昂死了,也就罷了。
偏偏陳子昂現在沒死……這件事就變得麻煩了!
事實上,不僅是孫處玄沒有想到,整個西川的士林,也都沒想到段簡會這麼大膽子。
不過孫處玄並未推卸責任,而是主動把過錯攬到了身上。
這也讓楊守文對他高看了幾眼,沒有再繼續就這個話題談論下去,而是邁步走到了那屍體旁邊。
“這是何人屍體?”
孫處玄連忙側身讓開,輕聲道:“此人,就是段簡。”
“哦?”
楊守文的目光,在段簡的屍體上掃過。
“他被人殺了?”
孫處玄苦笑道:“正如李司直所見。”
此時,孫處玄的氣勢已經完全被楊守文所壓制。原本,他還想詢問楊守文的目的,可現在,他的心思已經有些亂了。在不知不覺中,孫處玄的態度也發生了變化。
“今日本官渡河後,正準備與前軍匯合,卻得到消息,射洪發生暴亂。
那些飛烏蠻突然在縣城裡發動了攻擊,並且闖入縣衙,殺死縣尉王猛。射洪縣令眼見情況不妙,於是在書房自盡。飛烏蠻洗掠縣城後,迅速撤離,而今不知去向。
此前,本官曾接到消息,說射洪縣城外有盜匪。
如今看來,那些盜匪就是飛烏蠻……只是本官卻不明白,飛烏蠻這些年一直很老實,爲何突然間造反作亂?”
楊守文卻沒有迴應,而是蹲下身子來,招手示意把燈火靠近一些。
孫處玄也沒有動怒,反而接過一支火把,湊到了屍體旁邊。
“段簡,是在書房自殺?”
“下官趕到時,確在書房見到了他的屍體。”
“他用何物自殺?”
“佩劍。”
“拿來與我看。”
孫處玄聞聽,連忙把一把寶劍遞過來。
司刑寺做的就是推理斷案之事,在孫處玄看來,楊守文既然掛着司刑寺司直的職位,想必在這方面也是高手。所以,他索性把事情交給楊守文,他在一旁進行協助。
“孫長史,你真以爲,他是自殺?”
良久,楊守文把寶劍還回去,扭頭看着孫處玄。
孫處玄嘴角微微一抽搐,旋即苦笑道:“其實,本官到了現場之後,第一眼就覺得,有點古怪。可是後來根據勘查,又覺得他確是自殺,所以本官也有些拿不準。”
“他不是自殺。”
“啊?”
楊守文從隨身的挎兜裡取出一方手帕,擦了擦手。
“乍一看,段簡是自刎而亡。
可是……你看,段簡右手上的老繭明顯多於左手,這至少說明,段簡不是左撇子。但若我們從傷口來看,段簡的傷口是由由右而左造成。一般來說,出現這種情況,應該是左手持劍纔對。段簡明明不是左撇子,爲何自殺時,卻要用左手持劍?此其一!
其二,自刎身亡,傷口往往是由上而下,這樣可以方便發力。
但段簡的傷口,很明顯是由下而上……出現這樣的情況,我以爲只有一個可能。
有人在他背後將他制住,而後……此人應該比段簡高,而且所用的武器,也並非段簡的佩劍,而是一口彎刀。這個人,和段簡相識,而且伸手極爲敏捷。你看段簡的臉上,表情很平靜。從衣服上的褶皺來看,他甚至沒有抵抗,便被對方殺死。
所以我判斷……”
楊守文說着話,便繞到了孫處玄的身後,突然一把將他摟住,而後以手作刀,在孫處玄的脖子上抹了一下。
“段簡,應該就是如此被殺。”
楊守文的動作實在太快,快的令孫處玄來不及做出反應。
甚至當楊守文鬆開他之後,庭院裡的那些隨從才反應過來,齊聲吶喊便圍了上來。
“都給我退下。”
孫處玄驚魂未定,不過還是明白了楊守文的意思。
他連忙喝退了隨從,閉上眼睛,體會了一下剛纔楊守文手掌抹過自己脖子時的感受,而後又快步走到段簡的屍體旁邊,手舉火把,蹲下身子仔細查看段簡的傷口。
“沒錯,就是如此!”
他喃喃自語道:“我就說,在看到屍體的第一眼時,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旋即,孫處玄又站起來,走到楊守文的身前。
“李司直,不若我們去書房再勘查一番?”
這也是一個一旦工作起來,就廢寢忘食的傢伙。他甚至忘了,楊守文剛到縣衙,而且還是經過了一番周折。從晌午到現在,楊守文甚至水米未進,早已顯出疲憊。
不過,對孫處玄的認真,楊守文倒是非常讚賞。
他並未拒絕孫處玄,只笑着問道:“孫長史,我的扈從現在何處?還有,陳子昂如今情況如何?”
孫處玄一拍腦袋,露出了赧然之色。
“看我這記性……李司直放心,本官已經安排他們在陳府休息,陳子昂也被安排在那邊,並且已經找先生診治過了。對了,李司直這一整日都在忙碌,想必也飢渴了。
不如咱們先用飯,待會兒再去?”
楊守文想了想,沉聲道:“用飯倒不必着急,煩勞孫長史一件事,派人看住射洪黃府,不許任何人出入。咱們先去書房,若不然,怕是有山珍美味,我也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