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永安坊王宅,歷經歲月,修繕無數次,即便起新宅,造禮賢堂,可當年家中最窮時造的幾間陋室,卻一直保留到了如今,以此表示居安思危,不忘本之意。王元寶也確實不得不感慨。須知兩京富商最多,楊崇義當年被妻子和姦夫合謀殺害,而就在三年前,任令方則是因爲放高利貸而被官府抄家,沒收的財產高達六十萬貫,也就是六億文!如他這般號稱長安乃至關中首富的,自然更加扎眼,所以他如今越發行善積德,再不管生意場中事。
臨行前一日,杜士儀再一次來王宅時,正值一年一度的長安、萬年兩縣縣試前夕。越是到這個時候,越是不少在兩京蹉跎科場多年的士子們最貧困的時節,因爲謁公卿時需要寫墨卷,而墨卷的置辦裝幀都要錢,知道王元寶是關中首富,爲人又慷慨,來此丐食的士子絡繹不絕。
杜士儀並未擺出節度使儀仗,只帶了虎牙和兩個從者,白衣襆頭,看上去和尋常士子無異。這等三四十歲的年紀,在科場蹉跎的士子當中是最多的,因此不少人都是打量了他一眼,並未放在心上。而三三兩兩議論最多的,除卻今年主持縣試和京兆府試的主考官,明年主持禮部試的人選,再有就是王元寶的女婿,他杜士儀本人了。杜士儀聽着正覺得頗爲有趣,緊跟着,卻只聽門內一陣喧譁,緊跟着卻只見三五家丁用掃帚趕了一人出來。
他向來知道,自己那位岳父素來禮賢下士,更何況被趕出來的顯見是一個士人,他不禁異常納罕。
“爾等竟敢這般無禮!”
“無禮?對你這等狂悖之徒,這樣還是輕的!”僕從之後,王元寶長子王憲怒容滿面地上來,當着門外衆多士子的面聲色俱厲地罵道,“我阿爺和我兄弟倆素來禮敬讀書人,但使所求正當,自然樂意相助,兩京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可你這等狂悖奸猾的小人,上門之後卻張口就索要青錢一千貫,稍有拒絕便出言要挾,還詆譭王家貴婿朔方杜大帥!趕你出去是輕的,再不滾,我就捆了你去京兆府廨!”
那個狼狽被攆出來的年輕士子被這樣劈頭蓋臉地痛斥了一頓,見四周圍那些士子看自己的目光無不帶着鄙夷和輕蔑,一時惱羞成怒。他整整衣衫站直了身子,竟是硬梆梆地說道:“我哪裡有半句虛言!那杜士儀任人唯親,假仁假義,邀功求名,爲剷除異己無所不用其極,只不過如今是盛名之下無人追究,倘使陛下派御史追究他的罪責,那他絕對罪行累累,聲名狼藉……”
這話還沒說完,他就只見王憲勃然大怒,竟是搶下一旁從者手中的掃帚朝他打來。正在他駭然縮頭之際,就只聽得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住手!”
聽到有人替自己解圍,那士子慌忙回頭一看,見是一個白衣青年,他本能地以爲還有人和自己意氣相投,立刻大叫道:“你看看,長安城中還輪不到你王家一手遮天!”
“長安是陛下的長安,自然輪不到誰一手遮天。”見那士子爲之一喜,杜士儀方纔詞鋒一轉道,“可也輪不到你這等宵小之輩登門訛詐!來人,給我將此人拿下,然後拿上我的帖子去送給京兆尹崔公,言說有人到我岳父家中訛詐錢財,稍有不從便大放厥詞,誹謗朝廷命官!”
此話一出,外頭剛剛議論紛紛的人羣登時爲之息聲。那剛剛還以爲來了救星的士子登時兩眼圓瞪,直到杜士儀左右從者將他架了起來,他方纔爲之驚慌失措地叫道:“怎會如此!按照書上所說,不應是禮賢下士待我爲上賓,讓我直指闕失嗎?”
此人被架出去的同時,還一邊蹬腿一邊叫嚷,引來了兩邊陣陣鬨笑。可人們在嘲諷這個不自量力傢伙的同時,卻也都在悄悄打量杜士儀。而王憲見這麼一個糟心貨被人架走,來的又是杜士儀,不禁喜形於色,連忙迎上前去拱手見禮。
“阿爺知道大帥呆不了幾天,正要讓我前去拜望,沒想到大帥竟然親自來了。”
“我明日啓程,故而今日來見岳父拜別告辭。”
士農工商,儘管王元寶富甲關中,可終究地位也只是如此了,故而衆人見杜士儀對王元寶這位岳父竟如此謙恭,不禁驚歎的驚歎。等到王憲親自陪着杜士儀入內去見王元寶,而後方纔騰出空來接待這些上門丐食的士子,一時再也沒人敢口出狂言。畢竟,誰人想效仿剛剛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倒黴傢伙?而只要是所求正當的,王憲也並不吝嗇,故而一個個士子出來之際,對於王家的仁善都是評價頗高。
“都說爲富不仁,如王家這樣的積善之家,怪不得能得如此貴婿。”
而在王元寶面前,說起剛剛那狂生,杜士儀便直言不諱地說道:“岳父禮敬讀書人的名聲人盡皆知,可也不必待人太過優厚。升米恩,鬥米仇,人心不足蛇吞象,如這些狂言只爲搏聲名的傢伙,還不如不客氣地斷送他前途!就好比當初那任令方,固然是有放錢的痛腳被人抓在手裡,但何嘗不是因爲有人告狀?告狀的若是尋常被高利貸所苦的百姓,無人理會,可若是官場中人,自然該當他抄家倒臺。所以,放錢之事一定要斷然禁絕,尤其是二位嫂子。”
杜士儀深知王元寶爲人聰明,治家也頗爲有方,因此提醒這一句,也是爲了異日不至於出麻煩。王元寶聞言自是不會怠慢,立時點了點頭,心中暗想一定要讓兩個兒子加倍管教兒媳。他又問起跟着杜士儀去朔方的兩個孫子,得知他們學業爲人都很有長進,儘管並不指望他們走入仕途,而是希望王家後繼有人,舒了一口氣的他便又問道:“對了,蕙娘如今已經拜在貴主門下,聽說是要度爲女冠?她還這麼小,縱使身體嬌弱,是不是將來再說?”
“我和幼娘也不願意,我們倆只有蕙娘這一個女兒,當然希望她平安喜樂,可是,我這些年輾轉多地,始終不能安定下來,若是讓身體嬌弱的蕙娘隨我任上,實在是太苦着她了。”說到這裡,杜士儀垂下眼瞼,深深嘆了一口氣,“已經定下了道號玄真,擇日貴主會辦正式入門之禮。我那時候不在長安,岳父還請去幫襯幫襯。”
王元寶見木已成舟,只能答應。翁婿倆又交談了一會兒,杜士儀便起身告辭,王元寶少不得親自送了出門。等到站在門前看着那身影消失,他方纔陡然想到,倘若異日杜士儀功勳更著,官位更高,是不是女兒王容也未必能夠隨他在任上了?
而等到迴歸宣陽坊私宅,到得書齋之中,杜士儀就看見書案上被人用鎮紙壓着一張字條。上前拿起一看,他就若有所思地將其揉成一團,隨即親自點起了油燈,將其丟入銅盆之中眼看其一點一點化爲灰燼。
已經被廢黜的李瑛李瑤李琚,竟然並不在宮中,而在城東驛。而太子妃的兄長薛鏽則是因配流的處分,如今已經到了藍田驛。至於太子妃薛氏和那些皇孫皇孫女,則是幽禁在原本的宮院之中等候處置。別人暫且不提,倘若沒有足夠的支撐,失去丈夫和兄長的薛氏恐怕未必挺得下來!
李隆基到底是否會下最後的殺手?
正如同杜士儀擔心的那樣,從李瑛和李瑤李琚一夜不歸之後,薛氏就知道,事情恐怕已經向自己最擔心的方向發展了。因此,在廢太子鄂王光王爲庶人,自己的兄長薛鏽以及薛氏官員多人慘遭流放之後,她不止一次動過了自盡的念頭。可是,一想到身邊還有衆多倉皇無措的子女在,自己倘若就此一走,他們恐怕就更加孤苦伶仃了。所以,儘管這大半個月日子異常難熬,可她還是竭盡全力忍了下來。
從前至少還能離開這狹窄的宮院,到大明宮其他地方透一口氣,可現在卻再也難能。她能看到的,只有這方寸之地狹小的天空!
“太子妃,太子妃!”
見自己一個心腹侍女跌跌撞撞衝了進來,薛氏只覺得一顆心狠狠跳動了一下,隨即先是咬緊牙關,繼而才沉聲問道:“怎麼了?”
即便李瑛不是太子,但在這方寸之地,稱呼還沒來得及改過來。那侍女衝上前來雙膝跪地,這才顫聲說道:“傳言說,陛下……陛下令人賜死了駙馬!”
薛氏只是微微搖晃了一下,口中卻問道:“誰給你泄露的消息?還有,郎君呢?”
“郎君尚未有新的消息。是外頭幾個兵將議論,我躲在一旁聽見的。”
“議論?沒人縱容,他們說話怎會讓你聽見?”薛氏冷笑一聲,繼而強迫自己保持鎮定,“我對郎君說過,同生共死。只要他還有一線活着的希望,我就不會輕易結束自己的性命。哪怕不爲他着想,我也要爲我們的孩子着想!哪怕不能看到惠妃的死期,我也至少能夠穩穩當當合上眼!”
即便裡裡外外也不知道有多少眼線,薛氏這句話仍是說得斬釘截鐵,讓那婢女爲之遽然色變。然而,薛氏彷彿不知道自己一隻腳早已踏入鬼門關似的,撐着扶手屈腿站起身,這才淡淡地說道:“我去看看孩子們,除非太子的生死有結果了,否則哪怕薛家滿門都死了,也不用報我!”
李瑛如果有東山復起之機,那麼薛家也許還有機會,否則就算是有小狗小貓兩三隻保下來,又有何用?儘管李瑛並不是只有她一個女人,但他一直全心全意地信賴她,和那些貌合神離的夫妻相比,她這樁婚姻並不算糟糕,她只是遇到了一個太冷酷的公公。
一切的一切,早在李隆基冊封她爲太子妃的時候,一切就早已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