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天子一朝臣,這話並不僅僅適合於朝堂,對於各鎮節度來說,這亦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由於節度使並不是終身制的,即便如昔日郭知運鎮隴右鄯州,王晙鎮朔方,也不過七八年,而那些短命的節度使甚至有一兩年就去任的,故而每一任節度使所闢署的幕府官,往往也都是隨着幕主轉任而去職。當然,偶爾也有能力卓著得繼任者青眼的幕府官,不但能被留下,而且還會被委以重任,這其中,如今的河西節度使牛仙客先後事兩任節度爲判官,就是最好的例子了。
然而,前任鄯州刺史兼知隴右節度事範承佳闢署的那幾個幕府官,自然並沒有那樣的運氣。
因爲範承佳壓根不想在鄯州這個傷心地多留,幾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了東西啓程前往洪州赴任,故而杜士儀在接到任命的制書後,僅僅三天後便搬入了這一座偌大的鄯州都督府。而範承佳闢署的幕府官,沒有一個跟着他離開的。
而他一走,杜士儀第一時間接見了其中七名幕府官,這其中,他只親口留下了兩個低階的衙推,餘者只不過勉勵了兩句,對方自然而然就知道他沒有留人之意。雖說未免懊喪,可從前歷任節度使大抵也是如此,所以其他人即便有些沮喪,也不得不回去打理行裝預備走人。
行前知道鄯州鄰近吐蕃,很可能會遭遇戰事,因此王容幾乎把家裡最精銳的家丁家將全都給杜士儀帶上了。如今這些人全數跟着杜士儀搬進了偌大的鄯州都督府,卻仍舊空出了很多院落屋子。相比乃是中都督府的代州都督府,鄯州都督府雖只是下都督府,可早在開元二年成爲隴右節度使治所之後,歷任節度使都把鄯州都督府當成了節度使府,再加上整個隴右節度使統管鄯州河州附近的七萬兵馬,故而鄯州都督府一再擴建修繕,使得這裡比代州都督府何止更大一倍!
作爲下都督府,鄯州都督府在都督以下,有別駕、長史、司馬各一人,錄事參軍事一人,功曹參軍事、倉曹參軍事、戶曹參軍事、田曹參軍事、兵曹參軍事、法曹參軍事、士曹參軍事這七曹參軍各一人,再加上低階的錄事、參軍事以及文學和醫學博士,屬官人數就達到了十八人,而這是鄯州都督的正經下屬。至於隴右節度使的幕府,則有行軍司馬、判官、支使、掌書記、推官、巡官,至於衙推、奏記等更多名目,則大體屬於流外吏員充任。而這只是文官班底。
節度使權威所在的武官班底,則有三軍兵馬使、先鋒使、中軍都虞候,以及林林總總的裨將偏將等等名目的軍官,少則十數人,多則幾十人。
杜士儀如今的幕府,除卻掌書記張興,推官鮮于仲通,自告奮勇薦爲巡官的顏真卿之外,其餘尚不完備,至於熟悉的軍官更是談不上,可即便如此,第一次衙參的時候,文左武右,而文官尚且還要細分鄯州都督府以及節度使幕府,那種猶如宮殿朝會一般黑壓壓的景象,以及齊聲參見時的洪亮聲音,全都是杜士儀在兩京在外爲官十數年,從來沒有過的體驗。
在雲州他固然獨當一面,可他所用之人都是草創初期,就跟着他白手起家打拼下那兩座城池的,故而很少有正式的衙參形式;在代州他說是河東節度副使,督代北六州,可實際上軍馬都分散在各州,再加上他不是正經節度使,闢署一二幕府官已經是極限,也無意齊集文武來這一套場面功夫。
正因爲如此,第一次品味到節度使威權之重的杜士儀,不由得心有所悟。他也無心在第一次見面時給下屬們一個下馬威,只是循例說了幾句套話,更大的精力都放在了察言觀色上。這其中,四十出頭的文官們大多數都是老油子了,無論心裡是怎麼想的,面上都沒有太多端倪,而軍官們的表情就要更加直觀一些。有的漫不經心,有的不以爲然,還有的則是在他說話的時候彼此悄悄打眼色。將這一切收入眼中之後,他很快就結束了這第一次衙參。
由於去歲年底考滿,四年三個中上考,即便杜士儀已經到了五品,四考加階法對他並不適用,但天子的特旨比什麼法都管用。牛仙客在河西節度使任上整整加了六階,只加了三階的杜士儀自然就沒那麼顯眼。他由從五品下的朝散大夫,一口氣升至正五品上的中散大夫,只差一步就能夠邁過五品這道官場上最大的門檻。可是,比起身上的職官來,他如今這散官自然就顯得有些不夠看了。
不過,這也並不奇怪,散官也就是階官漲得比職事官慢,不少官員都面臨這等現象,甚至有出爲刺史的官員在階官上甚至不足以服緋,不得不由天子特賜服緋,亦或是借緋,否則根本不足以服衆。
此刻出了大堂,杜士儀便對身側的張興說道:“你可發現了,今天就只見上上下下全都在盯着我這一身官服。”
諸州別駕不常置,常常爲宗室加官,抑或是左遷,故而鄯州別駕之職是空缺的,長史則是朝中尚未任人,這兩員上佐全都空缺,而鄯州司馬只是職事官上了五品,散官未到,不到服朱的資格,故而整個鄯州,只有杜士儀一人服朱。可是,鄯州都督是從三品的職官,歷來都是服紫佩金魚袋,因而杜士儀這一身大紅官袍不但不能震懾人,反而更讓有些人生出了別的心思來。
張興心知肚明這一條,嘴上卻說:“河隴多豪俊,大帥看上去謙和,那些沒有見過大帥手段的,自然不會立時服膺。”
“既然如此,你們來幫我想想如何立威。”
嘴裡這麼打趣,杜士儀卻在想苗晉卿前往河州時辭別自己之際說的話——“君禮,此次出京外任,多虧有你。河州毗鄰鄯州,倘使有所差遣,只管讓信使前來,我必當盡心竭力!”
儘管侍御史乃是御史臺三院御史中最高的一層,但要說出爲刺史,等閒也是不夠格的——當年天子因爲山東大水而出臺閣名臣爲刺史的時候,上至中書侍郎崔沔,尚書左丞王丘這樣的名臣全都在列——所以,對於苗晉卿來說,河州一任刺史之後,他回朝少說也能出任諸如中書舍人御史中丞之類的職官,可謂是在仕途上跨出了極其重要的一步。
顏真卿雖與杜士儀早年相識,並引至盧鴻門下,可要說真正的相處往來,反而是三人之中最少的。他身爲守選的前進士,自己求爲巡官,算不算是就此釋褐了還不確定,但卻已經明確了作爲幕府官的職責。他也沒聽出來杜士儀這是在開玩笑,想了想後就一本正經地說:“大帥雖是新官上任,然則要讓文武歸心,單單立威實在是無甚必要。相形之下,鄯州多軍少民,足可見尋常百姓負擔極大,倘若能在強軍的同時惠民利民,隴右節度使下轄十二州民衆,必定會感恩戴德。”
鮮于仲通還在琢磨着怎麼活絡一下氣氛,結果顏真卿就義正詞嚴地說了這麼一堆,他頓時爲之啞然。他再看張興時,見對方也在看自己,兩人不禁面面相覷。
而杜士儀一愣之後便知道,顏真卿是認真的。定睛看着這位凡事一絲不苟,就連字亦如其人的小師弟,他便肅容拱手道:“清臣所言極是,既然已經節度鄯州左近十二州,治理軍民,拿這等正事開玩笑,着實是我的不是了。安民撫民之事,需得從訪民做起,而此等事需要一絲不苟之人,清臣可願深入民間,親自探查鄯州民情?”
“在下願往!”顏真卿朗聲答了一句,一揖之後便認認真真地問道,“那大帥,我是否現在便去?”
“去吧,記得對赤畢言語一聲,讓他給你挑一個可靠的人作爲嚮導。河隴民風彪悍,以防萬一是必要的。”
見顏真卿沉吟片刻,最終沒有推辭,再次行過禮後便轉身去了,杜士儀這才輕輕舒了一口氣,耳畔就只聽張興也在輕聲對鮮于仲通說話。
“顏清臣實在是板正之人,日後切記別在他面前開玩笑。”
這是至理名言啊,今後自己也得記住!
杜士儀苦笑一聲,等回到書齋後,眼見宇文審的功課已經放在了案頭,他還沒來得及看上一眼,就只聽外間報說鄯州幾家大戶分別送來了拜帖。等到張興出去接了東西,回到案前後,便用驚歎的語氣說道:“整整二三十份拜帖,倘若不是我和仲通剛到便去探聽訪查了一下,恐怕眼睛都要看花了。大帥剛剛上任,前往赴這些邀約恐怕不太合適,是否要讓興代勞?”
“你就是不說,我也打算點你的將了。”杜士儀微微一笑,又衝着鮮于仲通點了點頭,“仲通畢竟是守選的前進士,別人很快就能從長安打聽到這一點,少不得會提防起來,而奇駿身無功名,偏偏又居你之上爲掌書記,恐怕有的是人不以爲然。而郭英乂在奇駿手上吃了虧的事,也絕對不會聲張出去,而範承佳就更加不會爲奇駿揚名了。所以,奇駿你代我去赴各家邀約,必然會遇到各種試探,你且記得五個字,扮豬吃老虎。”
這鄙俗的形容讓張興和鮮于仲通齊齊愣住了。緊跟着,張興便笑了起來,恭恭敬敬地彎下腰去:“謹遵大帥之命,我會讓那些人覺得,大帥任人唯親,這才從河東帶了一個粗鄙之輩出來,轉任隴右時又置於高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