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的長安城外灞橋,恰是楊柳鬱鬱蔥蔥,行人最多的時節。儘管這一科的省試已經結束,但長安萬年兩縣的縣試即將開始,緊跟着便是決定神州解送的京兆府試,故而那些致力於科場,不惜在長安一呆十幾年的士子們縱使再以家鄉爲念,也不得不依舊寓居長安。與此同時,還有更多有志於在科場上一試身手的年輕士子往長安城來,因此這時分灞橋上竟是上京的遠過於離京的。
這其中,一個帶着兩個小童的青年翹首往東邊官道上眺望,當終於瞧見那個白衫大袖眉目闊朗的熟悉身影時,立刻又驚又喜地撥馬迎了上前,大聲招呼道:“阿兄,阿兄!”
自從王維開元九年外放濟州司戶參軍,而後又辭官回家之後,就再也沒有踏上長安洛陽這兩京一步,算起來王縉竟是和兄長一別整整十二年。此時此刻,他跳下馬來疾步上前,眼見得王維亦是下了馬,他情不自禁地握着對方的雙手,想要說什麼,喉頭卻哽咽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良久,他方纔擠出了一個笑容道:“阿兄,十二年了,你總算是肯到長安來了。你的侄兒們都已經老大不小了,卻還從來沒見過你這位伯父。”
見四周圍的路人都在悄悄打量自己二人,還有人在竊竊私語,王維便掙脫了弟弟的手,繼而笑了笑說:“此次我回鄉,阿孃狠狠教訓了我一頓,而且家中弟弟妹妹都已成人,你嫂子也已經故去了,我思來想去,也只能來投奔你了。夏卿,你十幾年來獨自在兩京打拼,我也幫不了你什麼,可筆墨案牘料想還能勝任。”
“阿兄這是哪裡話,你既然回來了,我自當竭力向陛下引薦……”
這話還沒說完,王縉就只見兄長微微搖頭,頓時心裡咯噔一下。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聽得阿兄嘆了一口氣。
“仕途官場一切隨緣就好,你不要強求。你能夠在制舉之後不數年便官居殿中侍御史,已經是超遷了,御史臺不是善地,勿要讓人抓着把柄。”
兄長既是如此說,王縉想到如今蕭嵩和韓休之間雖還不像當年和裴光庭那樣水火不容,可也說不上有多融洽,有一次據說還在御前直接頂了起來,而御史臺亦是如同割草一般換了一茬又一茬御史,也就暫時打消了操之過急的舉薦。畢竟,爲了避免重蹈當年王維被人暗算的覆轍,他在交往方面極其小心,爲人處事亦是中規中矩,否則也不會當年張審素二子向他求救,他卻只是接濟了一些錢。
這一天他是午後就請了假來接人,把王維徑直接到了自己家之後,很快,崔九娘就聞訊迎了出來。嫁人已經多年,崔九娘當年那古靈精怪我行我素的性子已經收斂了很多,膝下也有了兩個兒子。支使兒子們拜見了伯父之後,她便笑着說道:“阿兄,我知道你喜歡清靜,所以早就讓人收拾出了東邊靠花園的一處院子,那裡還有一間書齋,原本是夏卿買來書後隨手一丟的地方,積年的古卷不知道有多少。他只管買不管整理,簡直是暴殄天物,還請阿兄幫他整理整理!”
儘管長安有的是舊友,但也有的是慘痛的回憶,故而王維初到這裡,並不想立時三刻就去拜訪友人,而是打算靜一靜。所以,崔九娘拜託他的這件事,無疑極合他的胃口。不等王縉開口說什麼,他立刻就答允了下來。
而王縉見崔九娘衝自己露出了一個得意的笑容,就帶着兩個兒子在前頭引路,他一面請兄長入內,一面就輕聲問道:“對了,聽說崔顥之前相從阿兄一塊回了蒲州,怎不見他到長安來?如果我沒記錯,他辭了雲州戶曹參軍一職,也應當是選人了。”
王維想起自己回鄉面對靈位棺柩的淒涼,醉酒之後彷彿對崔顥說出了和玉真公主的一番苦戀,和妻子一直都只是相敬如賓,罕有真正的交心,如今後悔莫及,那個休妻如同換衣服的傢伙翌日一早就失魂落魄地離開了。儘管他不禁有些擔憂,可想想崔顥也是成年人,他便苦笑道:“他大約是想暫時冷靜一下。”
“他也該冷靜一下了。雲州如今雖由下都督府降格爲州,可從王子羽以下,上下屬官都是簡在帝心。雲州五年減免租庸調已過,去歲的租調再加上戶稅地稅,竟是在整個河東道都是數得着的,雲州復置這才幾年?”王縉說到這裡,竟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衝動,“而他耽誤了這一回,那就過了這個村沒那個店了!”
王維雖不贊同崔顥那種妻子如衣服似的隨便,可也不想在背後繼續評論朋友,當即輕描淡寫地岔開話題道:“聽說君禮去了鄯州?”
“已經走了一個多月了。”王縉點了點頭,想到剛剛得知的那個消息,便索性原原本本告訴了王維,“君禮和左金吾將軍李佺,河西討擊副使王忠嗣,侍御史苗晉卿,左拾遺唐明一塊從鄯州直送了一道奏疏回朝……”
崔九娘在前頭走着,聽王縉在那對王維解說鄯州那一場匪夷所思的互毆,她不禁眼眸連閃。雖說她對杜士儀並沒有什麼情意,當初那險些提出口的婚事也是家裡長輩一廂情願,可每次想到阿姊就那麼年華逝去,她總難免會生出幾分彆扭的心理。可是,阿姊不止一次告誡過她,絕不許露出什麼不應該的口風來,而如今杜士儀也已經兒女雙全了,她只能把那僅有的一絲不平壓在心底。此刻,她就忍不住暗自腹誹了一句。
走到哪都會遇上這等亂七八糟的勾當,這杜士儀還真會惹事!
而王維在一言不發聽完王縉這長長的一番陳述之後,已經踏進了崔九娘爲他準備的院子。他四下裡一掃之後,口中吐出的卻是另一番話。
“君禮行事,謀定而後動,而且不比別人上下鑽營,只爲求一京官,若能爲天子近臣更是欣喜若狂,可君禮一出成都令,乃是主動請纓;二出爲雲州長史,雖是彼時李元紘所薦,可觀他在雲州如魚得水,足可見他未必就不願意,故而陛下拔擢他爲代州長史兼河東節度副使,顯見就是酬他治雲州之功了;至於此次他前往赤嶺立碑,我倒是覺得,難不成他又當膩了中書舍人,情願在外經略一方?”
王縉是聽着杜士儀露出的口風,方纔覺察到此事的,但就連妻子崔九娘都未曾吐露過一個字,沒想到兄長剛到長安就已經明悟了。見崔九娘轉過身來,面上顯然是驚愕莫名,他便對其打了個手勢,暗示其到四面屋子裡瞧瞧可有外人,這才佩服地看着兄長道:“我是君禮暗示方纔覺察到一二,阿兄實在是洞若觀火!”
“竟然是真的?”王維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見王維苦笑點頭,他登時悵然若失,“雖然當年我與他同樣名噪兩京,然則所求卻截然不同。他似乎從很早開始,便一直有一個明確的目標,不像我……”
僅僅是次日,幽州道副總管郭英傑便被追授左衛大將軍,諡忠毅,而與此同時,鄯州柔遠府左果毅,知鄯州軍兵馬使郭英乂,卻被天子下旨召回長安,授左衛郎將。儘管看似是體恤忠烈之後的加官,但只要不是沒腦子的人,仔細思量思量,都能品出那滋味來。而又等了一日之後,鄯州刺史知隴右節度事範承佳左遷洪州長史,至於空缺出來的隴右節度副使一職,則是出乎大多數人意料,驟然落在了某人的肩膀上。
以中書舍人知制誥杜士儀檢校鄯州都督,兼鄯州刺史,隴右節度副使,知隴右節度事,知經略支度營田等諸留後事。侍御史苗晉卿,爲河州刺史。左拾遺唐明,爲鄯州都督府錄事參軍事。至於兩個門下錄事,則是一個爲戶曹參軍,一個爲法曹參軍。
乍一看,此次監赤嶺立碑事的一行人中,除卻一個左金吾將軍李佺,其餘人竟是盡數出外,可苗晉卿和唐明也就算了,杜士儀竟是陡然接替了範承明,這一任命自然如同一石激起千層浪。很快,確切消息便傳了出來,是蕭嵩在御前力挺杜士儀。
當宣陽坊杜宅之中的王容得知這一訊息時,她不禁爲之輕輕吸了一口氣,而她身邊的杜廣元不禁擡頭問了一句:“阿孃,鄯州都督是什麼,比中書舍人還大麼?”
王容聽得兒子問出了這樣的問題,不禁啞然失笑。她摩挲了一下杜廣元的頭,繼而輕聲說道:“鄯州都督的官階自然比中書舍人高,但外官和京官孰高孰低,不是以官階來算的。未必每個中書舍人都願意去當鄯州都督,但也不是每個中書舍人都能當好鄯州都督。廣元,咱們要收拾一下了,等到旨意正式傳達,你阿爺履新上任之後,咱們預備預備,到時候也去鄯州,和你阿爺團聚。”
“夫人,夫人!”
王容才囑咐完兒子,聽到這聲音後立刻囑咐了一聲進來。須臾,一個從者便進了屋子,目不斜視地低頭行禮後,便恭恭敬敬地說道:“夫人讓我去打聽此前幽州榆關之外那場戰事的細節,我已經都打聽清楚了。郭英傑郭將軍和麾下裨將吳克勤戰死,裨將烏知義、羅守忠逃得生天,而去年在幽州之戰立下軍功,回朝後深受天子信賴,又經李林甫舉薦,授幽州兵馬使的契丹人李明駿,因爲不在郭將軍所部六千人中,而是獨領一軍,因而擊退一股突厥兵馬後,現在榆關養傷。”
杜士儀是對自己說過這麼一個人的,並讓她利用自己的網絡,密切關注此人的進展,因此,聽說其至少保住了一條性命,王容不禁輕輕舒了一口氣。等到吩咐那從者退下,她想起如今身在鄯州的杜士儀,不禁仍有幾分擔憂。
儘管隨行的苗晉卿和唐明以及那兩個門下錄事都就地委職外放,看似是蕭嵩排除異己,杜士儀則額外收穫,可算來算去,杜士儀能用的人還是太少了。李白等人固然名士,可是否能用於幕府還要另說,可總不能指望他們上陣去打仗,而河隴之地多驕兵悍將,收伏豈是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