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後世只以進士一科論英雄,在大唐建國最初這百年來,科舉原本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進士明經之外,尚有遴選法吏的明法科,遴選精擅算法數字的明算科,還有史科、秀才科、三傳科、術數科……看似五花八門,可這麼多年下來,進士明經成爲了大多數士人出身的最佳途徑,其餘科目早已爲之式微了。就連當年屢屢造就衆多出名法吏的明法科,現如今也是應者寥寥,而且就算得了出身,終其一生也未必能夠真正成爲法吏。
所以,第一輪的三天注擬之中,杜士儀第一次接觸到了宇文融列出名單上的那四個人,就發現四人除卻一人明經之外,其他三人分屬三傳、明法和史科,但所學又不止本身科目,而且,這不得志的四個人身上還有相同的一點。
除卻還曾經被宇文融重用過的趙康年之外,其餘三人全都沒碰到過好上司,長年在低品佐官上兢兢業業,到頭來得到的考評大多都是中中,進階無門,求員闕又沒有那個門路,倘若不是宇文融奉旨檢括天下田戶的時候,發現了他們身上那一丁點的閃光點,甚至特意註明了出來,這種只有一技之長,根本不顯眼的人才,是不會有出頭機會的。
沒看宇文融自己也顧不上任用他們?員闕有限,更重要的是,上位者的精力也有限,關注度也有限,不放在身邊卻放在下面,這怎麼可能!
第一日注擬完畢,衆人也就各歸各的官署,畢竟,每個人都不只要管吏部這一攤子,白天耽誤的事情,晚上還要用自己的時間來補齊,比如杜士儀和張九齡就不得不熬夜把手頭的制書都趕完,這才能夠安安穩穩睡個覺。而次日一大清早,注擬的榜文貼到了吏部南院之際,前來看榜的選人們即便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結果,可對比榜文看別人所派何官,自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這其中,最最緊俏引人矚目的,自是少之又少的一二十個京官員闕花落誰家。即便都是尚書省各部主事,中書門下最低品的官員,乃至於寺監的微末小官,可終究是人們關注的重點,此外就是赤縣和京縣的縣令以及佐官。儘管有些得了官職的幸運兒名字陌生得很,可是在交頭接耳的議論打聽過後,這個幸運兒的一應官職履歷幾乎都能被人完完全全打聽出來。不止是這些看榜的選人,三省六部諸寺監,不知道多少在職官員也在打聽銓選的結果。
而到了第三日,退官陳情就猶如雪片一般飛入了尚書省吏部。其中,大多數都是注擬的官職位於西南鄰近吐蕃和六詔之地,以及嶺南道,或是江南西道偏遠處的。當然,也有少數注擬官職不算偏遠,可仍舊不死心想要碰碰運氣,看看能否獲得更好員闕的選人。當然,得了好缺的選人是絕對不會提出退官陳情的,因此退官後的第二次注擬,大多數的情況只是在很壞以及更壞的情況下進行二選一的抉擇,故而到了第三次注擬時,杜士儀甚至在自己的直房裡睡了個大懶覺。
原因很簡單,儘管他分到的嶺南道員闕是最多的,但他的記性絕佳,哪怕是一等一的惡地,他也總能羅列出一些優點和特別的風土人情,再加上遠比那些大佬們溫和有禮的態度,大多數選人都是老油條,知道即便退官,也抵不過好員闕相對於衆多選人的僧多粥少,故而第一次注擬後的退官陳情,他就比其他九個人少,而第二次注擬之後更是隻有一人退官。而不上朝的優惠是在這九天之內可以一直享受的,所以不但這一天,接下來兩日之內他都不用去朝會上吹西北風,心情自是暢快得很。
捱到了九日期滿開銓,也就是開選門,終於能夠回家了,杜士儀自是長長舒了一口氣。儘管在此之後,注擬的簿冊還有送尚書左右丞審查的送省,然後送門下省由門下侍郎和侍中審查的過官,但此次尚書左右丞全都在十銓之列,而門下省侍中裴光庭正好因病不能理事,一貫掌握過官之事的裴光庭心腹門下主事閻麟之,縱使有心在過官之事上再動什麼腦筋,可沒有一貫看顧他的頂頭大上司在,也不敢再如同平日那般一手遮天。所以這兩道程序他幾乎就不用擔心了。
因此,時隔九天,在傍晚之際再次踏出大明宮時,他眼見得外頭各家都派了人等,頓時只能硬生生忍住想大大伸個懶腰的衝動,邁開四平八穩的腳步,在上來迎候的赤畢等人簇擁下上馬離開。乘在馬上,他還能聽到四周圍有人在那議論紛紛。
“那就是中書舍人杜十九郎。”
“實在是太年輕了,這才三十出頭吧?”
“聽說今年纔剛剛三十……”
儘管不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注目禮了,可是在拐上啓夏門大街之後,杜士儀還是忍不住叫了赤畢上來問道:“怎麼今日宮門前人這麼多?”
“除了各家都如我們這般等人之外,因爲明日就是禮部貢院出榜日。因爲今年是第一次從考功員外郎改成禮部侍郎知貢舉,所以大家都盼望着能有些不同。更何況,本來吏部侍郎是先頭燕國公之子張均,可在省試之前就突然換成了大名鼎鼎的賀禮部。因爲聽說改由禮部侍郎知貢舉是郎主提請的,不知道多少名士全都深德郎主。”
同樣是狀元,禮部侍郎賀知章的年紀差不多已經可以當杜士儀的爺爺了,而在文壇上的名聲也是如日中天,與此平齊的還有此老喝酒的本事。儘管在歷史上,賀知章從未有幸知貢舉,但此次驟然獲此殊榮,他卻立時慨然表示定當公允,因此這一屆可謂是衆望所歸。杜士儀倒並沒有指望這一科代州解送的士子能夠再輝煌一把,可卻記得小師弟顏真卿此次是京兆府試第四,身爲前十等第參加省試,又碰到賀知章知貢舉,如果再落榜,那就是天意弄人了!
“你就別往我臉上貼金了,取中人才那是賀禮部的功勞,我只不過提了一嘴而已。就算有些人感激我,吏部也有的是人恨我。”杜士儀隨口答了一句,隨即就問道,“我讓你打聽的事情如何?”
儘管是在路上,但左右都是自己精心挑選出來的人,赤畢策馬又上前了一步,幾乎只落後杜士儀一個馬頭,聲音也壓得無比低沉:“裴相國的病似乎很不好。”
裴光庭的年紀比蕭嵩還要年輕十歲,可以說正是年富力強的時節,這一病就突然不好,杜士儀不禁有些難以置信。即便深信赤畢的忠誠和能力,他還是忍不住盯着其看了好一會兒,隨即自言自語地輕聲說道:“怎至於如此?”
“怎至於如此?”
不但杜士儀聽得裴光庭病勢沉重將欲不起的時候,大驚失色,就連裴家上下亦是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裴光庭的妻子武氏身爲武三思的女兒,曾經爵封郡主,享受過無數人趨奉的風光,可是也同樣經歷過父親被殺,兄弟盡皆身死,姊妹被夫家休離的惶恐,倘若她嫁的不是裴光庭這等尊崇古風的士大夫,若不是裴行儉故去之後,裴家母子兩人均受武后信賴,對武氏有些香火之情,興許她早就沒有今天了。儘管她和李林甫暗通款曲不是一兩年了,可這會兒在榻前,她死死握着丈夫的手淚如雨下,哪裡還有什麼主張。
“阿孃,大夫也說了,阿爺只要靜養,自能夠緩緩康復!”裴光庭長子裴稹見母親那梨花帶雨的樣子,忍不住勸解了一句,見武氏仍然抹眼淚不止,他只能目視老媼,暗示後者強將武氏攙扶了出去。等到了榻前,他見父親在強撐着從洛陽遷到長安後就瘦成了一把骨頭,他不禁低聲說道,“阿爺這又是何苦?倘若如廣平郡公那般,先在東都請延醫就藥,不經歷這般顛簸,說不定這病就能夠……”
“愚蠢!”裴光庭費力地罵了一聲,見裴稹閉口不言,他便用微弱的聲音說道,“蕭嵩與我不和,不是一兩天了。倘若我就此因病致仕,日後寵眷衰薄,不但不能護兒孫,而且我所用之人,盡皆會遭左遷!我比他年輕十歲,我若撐不過這一關,那就萬事皆休,與其病退之後看人眼色度日,還不如搏一搏。”
裴稹沒想到父親竟然如此固執,他不禁無話可說。正當他想要尋幾句話好好安慰一下裴光庭的時候,就只聽耳畔再次傳來了父親的聲音。
“如今選門可開了?”
“是,今日傍晚已經開銓,接下來就是送省和過官了。”
“好,好!”裴光庭深深吸了一口氣,竟是示意裴稹扶着自己坐起身來,見兒子滿臉擔憂,他便搖了搖頭道,“你不用多言,如今門下省只我一人,並無門下侍郎,而給事中馮紹烈雖一貫仰我鼻息,可我若不在,他一人怎扛得住蕭嵩?更何況他又不是門下侍郎,主持過官名不正言不順。你去告訴大夫,正月還剩幾天也就罷了,二月初我一定要復出理事,用虎狼之藥也不要緊,這銓選過官我絕不會放手!”
面對固執得無以復加的父親,裴稹張了張口,最終在心裡嘆了一口氣,擔憂得無以復加。父親除了母親之外,並無姬妾,膝下就只有他這一個兒子,雖則他娶妻之後已經有兩個兒子,可比起其他幾位伯父家,仍可算得上是子嗣單薄。這種時候,父親何必一定要強拖病體爭這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