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禕回師凱旋,幽州上下自然又是忙得好一陣人仰馬翻。除了此前的兩路八萬兵馬,白狼率兵來歸的兩百餘契丹人,尚有奚人阿會氏族酋李詩率五千餘帳,也就是將近三萬人來降。而這些人口安置在饒樂都督府,有復叛的危險,而安置在幽州腹地,又有其萬一爲亂的風險。因而,在李禕行文裴耀卿,裴耀卿又找來杜士儀商量過後,兩人最終拿出了一個方案——將這將近三萬人口安置在幽州以北的嬀州,然後報請朝廷。
至於白狼所領的兩百餘軍馬,相對於唐軍顯得微不足道,而且聰明的白狼打的是復仇的旗幟,隱沒自己是奚人不提,只自陳是契丹小族的繼承人,在信安王李禕面前哭訴當初部族被可突於屠滅之事,自己流落淪爲奴隸,而後逃歸北邊,糾集了各處因爲契丹劫掠而淪爲馬賊的勇士,一舉於關鍵的時刻在可突於大軍那柔軟的背部狠狠刺了一刀。
因爲是這麼一支奇兵突襲,方纔使得趙含章大軍免於潰散大敗的命運,所以李禕對白狼及其麾下自然頗爲器重,當即滿口答應替其向天子請功。
至於出師險遭大敗的趙含章來說,縱使心中憋氣,但如今更需要擔心的是這場因冒進而惹來的敗績被御史彈劾是什麼後果。倘若他是此次領兵的主帥,那麼,他也許還能夠遮掩一下這次的事情,又或者顛倒黑白,又或者敷衍塞責,可主將是信安王李禕,關鍵時刻還是李禕大軍趕到,方纔爲幽州軍解圍,故而他很清楚,這樁敗績是必定掩蓋不住的。因此,在路上時,他便對自己最信賴的心腹杜孚倒了好一番苦水。
“三年鎮守幽州,我從未出過半點紕漏,可就因爲如今這一次敗績,我便要遭左遷,真是恨煞我也!”
趙含章心中憂慮,杜孚又何嘗不是如此?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他能夠有如今的地位,全都是趙含章賞識提拔,而一旦趙含章左遷,他還會有什麼好下場?一想到此前薊州刺史盧濤始終未曾答應婚事,他就悔得腸子都青了。早知如此,他要麼當初在出徵前鼓足勁頭把婚事定下來,如此盧濤也不好對他這姻親落井下石;要麼當初就索性知難而退,不再逼凌。現如今,並未隨軍出征的盧濤安然無恙,他這個靜塞軍司馬安知不會被一同追責?
當這一日趙含章跟着李禕身後,穿過了滿城迎接凱旋之師的百姓,而後踏進了幽州都督府的時候,他敏銳地感覺到,進進出出的屬官差役看自己的目光裡,彷彿透着幾分詭異。本能覺着不對勁的他眼看大堂在望,腳下忍不住一陣遲疑,可見到前頭裴耀卿和李禕談笑風生,而自己身邊剛剛也同樣到城門迎接的杜士儀也是面色如常,他沉吟片刻,最終還是把心一橫繼續前行。
是非曲直還要天子決斷,他已經命人快馬加鞭前往如今天子所在的東都洛陽陳情,未必就沒有挽回的希望!
“我和君禮已經商議過了,慶功宴雖說要等陛下聖意,但軍中上下勞頓已久,先行賜酒肉大酺,卻也是應有之義。”裴耀卿笑着對李禕如此建議後,見其頷首表示認可,發現已經到了大堂門口,他便停下步子轉身看着趙含章,淡淡地說道,“趙大帥,薊州盧使君彈劾你知幽州節度期間,坐贓鉅萬。此事非同小可,盧使君的奏疏已經快馬加鞭發往洛陽,所以還要勞動趙大帥和盧使君早日前往洛陽,君前質辯。”
對於趙含章來哦說,此話就猶如晴天霹靂一般,那轟然巨響震得他幾乎連站都站不穩了。不止是他,他身後的杜孚同樣面色慘白,嘴脣哆嗦雙膝顫抖。儘管此次敗績必然會對他們的仕途造成不小的影響,可左遷這種事,只要朝中有人設法,捱過去之後未必就不能出頭。可盧濤這一道彈劾,而且是不管不顧誓要鬧得人盡皆知的彈劾,簡直就是落井下石雪上加霜!
“這是……這是子虛烏有的污衊!”
李禕本就對趙含章這次險些把好好的勝仗給打成敗仗心中不滿,見趙含章此刻如此說,他皺了皺眉就冷冷地頷首道:“是非曲直,陛下自有公斷。趙大帥先回去預備吧,其餘人等,隨我進來議事。”
儘管暫時還沒有牽涉到自己,但自己也沒有進去議事的資格,杜孚在趙含章低聲吩咐了他幾句離開後站在外頭等候時,只覺得每一刻的時光都如同一天甚至一年一般漫長。他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終於盼到了內中各路行軍總管的集議告一段落,盼到了一個個人三三兩兩出來。即便隔着一段距離,他仍然能夠聽到這些人在竊竊私語趙含章被盧濤彈劾坐贓的事,而且還有人用輕蔑的口吻提到了此前的敗績……聽着這些話語,杜孚只覺得心中如遭針刺,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倘若之前他們那一仗是大勝,盧濤可還敢那樣不管不顧地彈劾,這些傢伙可還敢這樣不敬地議論?
可是,那些行軍總管是出來了,杜士儀卻始終沒有出來。而剛剛沒資格跟進去的將校偏裨們,此刻都跟着各自的主將走了,只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等在外頭。如果不是回去預備前往洛陽的趙含章吩咐他一定要找杜士儀打聽一個清楚,他根本不想在這衆目睽睽之下杵在這種顯眼的地方當笑話!
“既然如此,信安王,裴戶部,我就先告辭了。”
杜士儀因爲被裴耀卿留下來商議犒賞之事,因此多留了一會兒,眼見得裴耀卿似乎還有話要對李禕說,他就知機地告辭出來。一離開大堂,他就看見杜孚正在外頭來來回回踱步,顯而易見是在等他。於是,他索性三兩步下了臺階,隨即咳嗽了一聲。
“啊,十九郎你出來了!”
原本有些走神的杜孚瞬間醒悟,趕緊露出了滿臉笑容迎上前去,隨即用最親切的口吻說道:“你也留在幽州忙了這許久,不若今天晚上就到我那私宅一塊聚一聚?正好我得信說,你叔母以及二十四郎都到幽州來了。”
“叔母和望之來了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杜士儀笑了笑,繼而就淡淡地說道,“叔母一到幽州就來尋我,讓我代爲向薊州盧使君提親,結果我不過在盧使君面前提了一句,就碰了滿鼻子灰。據說,叔母還就此以爲我不把她的事放在心上,親自帶着婢女截了盧使君一行,一再糾纏。”
杜孚只覺心中咯噔一下。杜士儀這言簡意賅的話他怎麼會聽不出來?盧濤本來就對他和趙含章惱恨有加了,他們率大軍進發期間,妻子韋氏還帶着杜望之到了幽州,不但唆使杜士儀去繼續提親,甚至還當街去攔盧濤的車馬糾纏不休,顯然,這就是盧濤吃了秤砣鐵了心,一本參奏上去的直接原因!此時此刻,他只覺得腦袋發脹心口發疼,好一會兒才憋出了一句話來。
“我實在是沒想到……”見杜士儀沒有答話的意思,他只能勉強厚顏問道,“十九郎,裴戶部可曾露出什麼口風麼?”
“薊州盧使君乃是一州刺史,有直奏之權,對裴戶部也只是知會一聲而已。”知道杜孚還抱着萬一的僥倖,杜士儀索性又點穿了最關鍵的一點,“盧使君說,他已經豁出去了,大不了就此致仕,既然有這樣的決心,恐怕不能等閒視之。”
杜孚終於再也站不住了,他強自點了點頭就跌跌撞撞往外走,過大門門檻的時候還險些被絆了一下。可是,他已經完全顧不得這些。等來到趙含章的書房時,熟門熟路的他一推開房門就面色悽惶地說道:“盧濤是豁出去了,他打算拼着官職不要,也要把大帥拉下馬!”
這大熱天裡,趙含章卻點着火盆正在燒東西,隨着一張一張的紙丟進去,火光正好照在他那大汗淋漓的臉上。然而,當聽到杜孚這句話,他彷彿如遭雷擊,整個人頓時呆在了那兒。身邊這些往來文書等等證據,他可以想辦法處理掉,可是,盧濤作爲和幽州只有百里之隔的薊州刺史,很多事情都瞞不過去,而且如此不死不休的彈劾不可能沒有證據,難不成他這次真的要栽了?
“沒想到盧濤看似一個謙謙君子,竟然會這麼大動干戈!”
杜士儀在回到自己的地頭後,見到張興的第一句話便是如此。後者儘管年紀不大,但在底層呆了很多年,因此閱歷反而相當豐富,當即兩手一攤苦笑道:“盧使君看來是真心疼愛女兒,否則,既然趙大帥親自提親,他順勢答應下來就好了,何至於一而再再而三推拒而遭冷落排擠,如今更是破釜沉舟來這一招?不過,如此一來,盧使君還真的可能就此斷送仕途希望。畢竟,這樣不死不休彈劾上司,而且傳開了說是因爲私怨,日後誰還敢用他?”
“倒是幽州,趙含章一去,繼任者未知是誰?”
杜士儀儘管對幽州長史知節度事這樣一個美缺眼熱得很,但也知道,這等從三品的高官,他至少還得再熬幾年資歷方纔能夠企及。即便如此,他問出此話時的眼神,仍然讓張興一時瞧了出來。
別人一連兩次外任,巴不得回朝,杜士儀還真的不同尋常的異數,怎麼對外任官如此熱衷?
“對了,我讓你打聽的事,可曾有什麼消息?”
“回稟使君,我已經讓人在幽州城內四處打探過,並無叫做安祿山、軋犖山,或者阿犖山的人。”
看來時機未到啊!
杜士儀聳了聳肩,有些遺憾。可想到就是找到現如今尚屬寒微的安祿山之後該怎麼辦,他就不禁嘆息了一聲。
以他如今的官職地位,如果找到人,把人悄悄一刀砍了那是輕輕巧巧,可是,縱使沒有安祿山,這盛唐就真的能夠永遠延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