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陽坊萬年縣廨的清晨,來得繁忙而喧囂。
身爲天子腳下的兩大京縣之一,萬年令韋拯亦是常參官之一,自然早早就披星戴月地去上朝了,此刻尚未從宮中回來。而月末時節照例又是告狀時分,一大早擠在門前等着告狀的百姓們在胥吏的吆喝下規規矩矩進入這座高大威嚴的縣廨,顫顫巍巍地把狀書呈遞了上去。然而,今天的案子都是些雞毛蒜皮,門前的差役不禁有些百無聊賴地打着呵欠閒聊說話,直到看見一行四五個騎馬人在縣廨門前停下,繼而爲首的那年輕人跳下馬背徑直走了過來,他們方纔彼此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眼尖的脫口驚呼了一聲。
“是杜十九郎!”
昨日方纔開始傳的閒話,經過一天的發酵,尚未來得及傳到萬年縣廨這樣的地方,因而,差役們只知道杜士儀是去歲的狀元,奉旨觀風北地剛剛回京便被天子召見,此刻慌忙一哄而上迎接,一個個全都滿臉堆笑好話不斷。對於這樣的迎接方式,杜士儀自然也就客客氣氣地說出了此來的目的。結果,一聽說杜士儀竟是來應試今年的制舉,一個四十開外的差役當即深深吸了一口氣。
“杜郎君真的又要去考制舉麼?”得到了杜士儀那肯定的答覆,他忍不住輕聲嘀咕道,“那哪裡還有別人的活路?”
不但是這些差役,當前年主持了萬年縣試的萬年尉郭荃親自接待了杜士儀,爲其錄下家狀等回頭要歸總上報的必要信息時,心裡也轉着同樣的念頭。
萬年縣試、京兆府試、尚書省都堂省試、吏部關試……甚至就連芙蓉園中那場探花筵也絲毫不例外,但凡杜士儀參加要排名次的盛事,無不是被其豪取第一,這一屆的制舉難道也會是如此?
儘管就是他當年點了杜士儀萬年縣試第一,此時此刻,他也絲毫不敢擺前輩的架子,辦好了所有事宜,他親自把人送出去時,卻終於忍不住問道:“杜郎君莫非對兵馬軍略也深有見解?”
“郭少府高看我了,只是如今邊隅未靜,兵旅時興,我此次北地之行深有感觸,故而勉力一試製舉而已。”
見杜士儀說得謙遜,郭荃少不得打了個哈哈預祝來日順遂之類的話,等到親自把人送出了縣廨大門,眼看杜士儀和一行從人上馬離去,他方纔立時把此事報給了留守的江縣丞。不消多時,萬年縣廨上下就都知道了,一時衆說紛紜。等到政事堂的吏員分別將此事報給了張嘉貞和源乾曜時,兩者的反應卻截然不同。
張嘉貞冷笑一聲隨手丟下手中的公文道:“既然他要應制舉,那這授官就暫時擱置了吧!倘若他此番落第,那前事是否爲真,還有待商榷!”
源乾曜卻是笑眯眯地對面前那個垂手而立的令史說道:“杜十九郎一旦上了試場,那便是場場告捷,如若此番再得頭名,那可就是貨真價實的杜三頭了!”
然而,被別人津津樂道的杜士儀,此時此刻卻來到了輔興坊玉真觀門外。儘管他眼下最想去的,是對面的金仙觀,但他畢竟和金仙公主沒有那樣熟絡的關係,因此不得不按捺住心頭思緒,讓赤畢上前通報了一聲。不多時,他就只見自己極其熟悉的霍清含笑迎了出來。
“杜郎君前日就回來了,卻今日纔來見貴主,是不是太怠慢了?”容顏殊麗的她如今看上去更多了幾分成熟的嬌媚,行禮過後便如是打趣了一句,等到側身引路時,她便低聲說道,“不過今日杜郎君還真是來得正好,金仙貴主帶着弟子來見貴主,此刻相談正歡呢。”
金仙公主正在這兒?還帶了弟子?
杜士儀心中一動,連忙隨便找話頭敷衍了霍清對自己北地之行的那些問題,等到了那座他來過多次的小樓前,穿過九曲十八彎的木橋,又登上臺階脫鞋進入了堂上,他便看見了那相對而坐正在手談的一雙麗人。從前他依稀只覺得金仙公主比玉真公主更加豐滿,然而時隔將近一年再次相見,他就只覺得玉真公主的臉上彷彿更多幾分豔麗和嫵媚,心中不禁一動。然而,他的目光須臾就被金仙公主身後的一個道裝女郎完全吸引了去,卻只見她極其迅速地往自己臉上一瞟,微微一笑便收回了目光,復又眼觀鼻鼻觀心肅立不語。
“拜見二位觀主!”
“杜十九郎,你可真夠無情,回京之後不來見元元和我,徑直先躲回了樊川!”金仙公主嗔怒地先開了口,見杜士儀笑着解釋此前和王家兄弟久別重逢痛飲了一場,結果不合宿醉,她便往玉真公主臉上瞥了一眼,隨即笑道,“若你不是去見王十三郎,元元決計要晾上你兩天。不過既是你們兩個狀元郎相逢痛飲,元元也就無話可說了。”
玉真公主不想金仙公主竟在杜士儀面前也如此無遮無攔,面上頓時有些不自然,但旋即便若無其事地藉着喝茶遮掩了過去,根本不接這話茬。倒是金仙公主後另一名女冠有些冒失地開口問道:“今歲省試不是明日才發榜麼?”
“即便明日發榜,王十三郎衆望所歸,觀主這話算得上是最好的吉言了。”杜士儀見那女冠自悔失言,低垂下了腦袋,而玉真公主卻只眯了眯眼睛,他便笑着岔開了這個話題,“好教二位觀主得知,我剛剛從萬年縣廨而來,聞聽朝廷又要開制舉,我便自不量力呈報了上去。”
“哎呀!”
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本還思量着要問杜士儀所謂的命中克貴妻之事,乍然聽說此語,一時都吃了一驚。緊跟着,玉真公主便撫掌大笑道:“好,好!你這個試場的豪雄又要下場,只怕是今歲和你同場較技的都要捶胸頓足了!只可惜王十三郎于軍略之事着實興趣不大,否則我真想看你二人真正比試一場!”
“不管誰人輸了,元元你恐怕都要扼腕嘆息吧?”金仙公主再次打趣了妹妹一句,卻也對杜士儀再應制舉信心十足。詢問兩句之後,得知是杜士儀才聽說朝廷下了制舉的制書就心動應考,她想了想卻又笑吟吟地說回頭送你幾部兵書,等又閒話了幾句時,她突然饒有興致地問道,“對了,今日王十三郎未至,杜十九郎你此前離京已近一年,未知可有新曲否?”
提到新曲,杜士儀不動聲色地再次一掃金仙公主身後衆人,卻是和王容那兩道目光碰了個正着。他微微一笑,隨即才點了點頭道:“確實偶有所得,然而軍旅悲音,此刻奏出來不免引人落淚,卻有一首由琴曲改編的琵琶曲,不知二位觀主意下如何?”
琴乃雅曲,琵琶乃俗曲,即便宮中這些金枝玉葉不少都會彈撥古琴,然則多數都更喜歡曲調更多樣更明快的琵琶。此時此刻,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自然異口同聲地吩咐奏來,霍清又連忙去取了玉真公主常用的琵琶,送到杜士儀面前時又低聲笑着說道:“這是王十三郎常用的。”
“多嘴!”
玉真公主這一聲叱喝話音剛落,就只聽杜士儀手下試了幾個音之後,立時重重劃落,那一聲清鳴讓堂上一片寂靜。儘管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都曾經聽過杜士儀的琵琶,但此刻那不同於以往那些激烈高亢,或清心寧神的曲子,這一曲的初始卻是清脆圓潤,彷彿帶着一種淡雅的鄉間幽香,讓人不得不沉醉其中。而對於心有所感的王容聽來,她卻只覺得隨着那優美的曲調從杜士儀手下宛轉流出,眼前依稀浮現出上元日的初見,大安坊野梅前的笑談,山第設宴時的隨興閒談,一時竟是有些癡了。
等到曲調一轉,倏然間變得蒼茫而又悠遠,她一時記起了那時飛龍閣上登高俯瞰時,乍然聽到邀約時的心懷激盪;然而,在曲音倏忽時快時慢,高低錯落有致的時候,她不禁又憶起了薊北樓上聽到杜士儀表白時的不可置信和心如鹿撞,用那不是回答的回答答覆時的期待,得到迴應時的千般滋味……隨着這一曲的婉轉鋪陳,她不知不覺就緊緊咬住了嘴脣,完全明白了這一曲的深意。
這曲調雖能隱約聽出那首琴曲的影子,但更加別具一格……所幸她習過琴,亦通音律曲調,否則興許還聽不出端倪來!而且,他竟然爲此編造出了那所謂克貴妻的鬼話,他分明知道,如此一來,不但尚主,而且那些王侯公卿之家,全都不會選擇如此一個女婿!
不但是王容,就連玉真公主聽着這一首曲子,也微微有些恍惚。初見杜士儀時,他還不過是區區京兆杜氏旁支子弟,籍籍無名,如今卻是名聲赫赫,即便不能說是功勳彪炳,但一候選的尋常前進士,卻也再難企及。而曲調激昂時的那種急鳴之音,讓人深究時便能覺得心中悚然。若按照民間俗語,非池中之物,大約便是如此了!尤其是那種溫情脈脈卻毫不含旖旎的韻味,分外雋永。
怪不得人都說千金易取,知音難求!
一曲終了,心境最最平淡的金仙公主方纔長舒了一口氣,含笑問道:“杜十九郎,不知此曲何名?”
杜士儀將琵琶交給了一旁侍立的霍清,這才欠了欠身:“此曲便是從昔年司馬相如那一曲《鳳求凰》改編得來,自然名曰……《鳳求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