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奉老於官場,此刻聽得這賦頭破題,一時面露沉吟之色,喃喃自語道:“卻是緊句開篇。”
所謂緊句,便是四字句,而那差役哪裡懂得這些,見於奉惜字如金地說完這幾個字後,一時又沉默不語,遂也不敢驚擾。他惦記着之前的吩咐,遂再次悄悄溜達到了杜士儀身後,伸長了脖子觀其奮筆疾書。
可就是剛剛離開那一小會兒,他只見杜士儀筆下洋洋灑灑已經數十字,一時哪裡記得住。死死盯着看了好一會兒,可攏紙成卷在手的杜士儀寫得太快,所用之墨又是見風即幹,他上一句來不及記住,杜士儀就已經輕輕一轉將那字紙轉到裡頭去了,他終究記不全,快步回到於奉身邊時,自然滿臉難色,結結巴巴吐出中間看到也記住了的“性從謹成,行由慎立”一句之後,接下來的便是訥訥難言。
這時候,於奉已是眉頭緊皺大爲不悅,當下不耐煩地親自起身來到了杜士儀身後,目不轉睛地看了一小會兒,他便突然出聲問道:“杜十九郎既然已經胸有成竹,如此寫未免不盡興,我讓人替你抻紙如何?”
抻紙卻也不盡興,若能有張桌子,方纔最是方便!
心裡這麼想,杜士儀自然不會提出這種要求,當即停下筆來,欠了欠身說道:“多謝明公成全!”
等到於奉身邊的那差役賠笑過來抻紙,杜士儀少不得將手中那一卷紙徐徐展開,將右端讓其執手抻了,自己則是以左手握左端,這才凝神靜氣繼續奮筆疾書了起來。而於奉直到此時方纔發現,從起筆到現在不過倏忽功夫,杜士儀竟已經完成了賦頭和賦項,正筆走龍蛇開始寫賦腹,他一時更加聚精會神地讀了起來。然而,這越讀,他的心頭越是驚駭,到最後原本站得筆直的他竟是不知不覺躬下了身子。
於奉令人抻紙便已經讓四座爲之騷動,此刻這躬身看賦,這一舉動更是引來了四周其他士子爲之側目,最後連柳惜明和杜文若也都注意到了這兒的變故,一時間,兩人面色全都極其難看。
莫非這杜十九在第二場雜文試中又要奪魁?
儘管知道這第二場只定去留,卻不如帖經一般要唱出成績來,可他們無不是心頭又惱恨又嫉妒,哪裡還能安心做自己的那篇賦,這眼睛也好耳朵也好,全都放在了觀察傾聽杜士儀身側的動靜上。儘管即使是坐在杜士儀四鄰的人,也都看不清他此刻究竟寫的是什麼,但約摸多少字數卻是差不多能估算出來,一時間,什麼“百字了”,“百五十字了”,“逾二百字了”,這些竊竊私語傳得四處都是,讓冥思苦想方纔寫了不到百餘字的他們倆無不是心神大亂。
剛剛分明見其彷彿被難住了似的,一兩個時辰遲遲不動筆,怎這會兒卻又有如神助!
而誰也不會知道,於奉此刻彎下腰來凝神細讀的,並不單單是杜士儀那些縝密而又不失華採的詩句,而是他從蹉跎科場到混跡官場這多年之間,從未見過的靈動句式!試賦始於獻賦,全都是用來打動君王權貴的,唯一不同的便是自隋朝起,試賦開始有命題有時限,當場而作,故而從出現到現在,精於此道者多半隻對親友晚輩傳授,而其句式也多半比較簡單,用得最多的便是三字壯句、四字緊句以及上二下三的長句,其次便是上下或四字或五字的平隔。
然而,杜士儀如今賦已過半,其句式之靈活多變,卻讓他驚歎不已!無論是賦頭的緊句,賦項的三字壯句,賦腹的時常使用各類長句……但最令人驚歎的是,其隔句之多變,讓自以爲閱遍羣書的他亦是眼花繚亂。
“簡廉賢明,導千家之安存;剛塞毅強,立萬世之洪勳。”這是上四下六的輕隔。
“得之則至臻至善,若水載舟也;失之則衆心不均,猶水覆舟焉。”這是上六下五的重隔。
除此之外,上下各爲三字、四字、四字的疏隔,上五下七的密隔,更有讓他在斷句時一度微微蹙眉的雜項隔句,這一路跟讀下來,他在精神振奮的同時,更有一種心力交瘁的感覺,至於那些不對合的漫句,他已經幾乎沒精神去細細羅列了。當奮筆疾書的杜士儀終於筆下慢了下來,他探頭再看,發現賦腹已經幾乎完備,哪裡不知道其是要落筆結尾,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卻是頭轉左右,竟愕然發現一大半考生都在呆呆看着自己這邊的情形。
心知肚明是因爲自己的破例以及失態,讓衆考生爲之轉移了注意力,想到今次京兆府試關注的達官顯貴衆多,應試的世家子弟也絕不在少數,他便擡眼看了一眼留在上頭監考的一個差役,見其對自己打了個手勢,他便輕輕咳嗽了一聲道:“日已過午,若有腹中飢餓的,不妨先用午飯。待飽腹之後,下午養精蓄銳再戰不遲!”
科場之中最寶貴的不是別的,恰是時間,別說午飯,甚至有人爲了趕那時間,自旦達夕,水米不進的。尤其是剛剛眼見得於奉站在杜士儀身後那恨不得連頭都埋入卷子中的架勢,勢在必得的士子誰不憋着一口氣?一時間,衆人大多收回了此前那關注的目光,埋首苦思自己的那一篇賦。
而杜士儀剛剛腹稿一打就是整整兩個多時辰,此刻一氣呵成到了賦尾結語處,卻是不忙着再動筆往下寫,謝過那抻紙的差役,重新放下那捲草稿紙後,這才從容預備起了午飯,雖外間仍有差役擔了飯菜來貨賣,可此前幾次三番遭人暗算,他早已經學乖了,自然視而不見,低頭撥了一些米飯盛入了一個陶器中,依舊放到炭爐上熱了,直到那香氣隱約透了出來,他纔再次將其盛到小碗裡,在胸前圍了一塊手帕,撕了一隻滷兔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比起剛剛他那須臾之間成就三百餘字,這一幕悠閒自得的神情自然更刺痛某些人的神經。然而,此前一再事敗,縱使柳惜明也不指望還能有前時那種貪得無厭的差役爲自己所用,只能一面忍耐心頭飢餓,一面冥思苦想行文。就這麼勉強又寫了幾十字,他終究忍不住了,放下筆就衝着外頭那擔着飯菜的差役一勾手。等到熱氣騰騰的飯菜送到面前,他索性大吃大嚼了起來,這香味比杜士儀此前更加濃郁,一時能聽到堂中四處都傳來了肚子咕咕叫的聲音。
飢腸轆轆琢磨文章自然不好受,隨着這兩個帶頭的,漸漸也有人或是自己熱飯,或是買了外頭差役送來的飯食,抑或是一面啃着乾澀的乾糧就着涼水,一面在那冥思苦想。不過,這午飯的小憩來得快去得也快,須臾,那香味漸漸散去,試場之中也只剩下了挪動卷子以及答卷時的瑣碎聲音。
謄錄前文對於杜士儀來說,自然就輕鬆簡單多了。直到三百餘字謄錄完畢,他方纔放下答卷,收好草稿,再次閉目沉思了起來。前生打下的深厚底子,今世史話疏議爛熟於心,盧鴻的隔日一試賦,凡一百三四十篇,以及他從前曾抄過的《賦譜》一書,讓他在旁徵博引,行文靈動上佔據了上風。此刻與其說是在思考結語,還不如說是在再次審視前文。終於,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次提起了筆。
當杜士儀交卷之時,埋頭苦趕的士子們大多都擡起頭來看了一眼,殷羨驚歎之外,嫉妒惱恨的亦是大有人在。尤其是看到於奉那顯然讚賞有加的表情時,甚至有手勁大的人吧嗒一聲捏斷了那質量顯然不太好的筆。然而,看別人舉重若輕地交卷,畢竟比不上越來越近的交卷時辰。
日出髮捲,日暮交卷,這是多年以來形成的規矩。日暮許燒燭三條繼續趕卷這樣的寬限,在如今這年頭卻還沒有好心的試官提出!
於是,隨着第二場結束的鑼聲敲響,一時有人額手稱慶,有人面如死灰。收卷之時,甚至有沒能做完的人攔着收卷的差役苦苦哀求,最終卻仍是拗不過,竟伏地嚎啕大哭。如此衆生態看在眼中,杜士儀輕輕揉着僵坐許久而痠疼的肩膀和腰背,一時竟有一種心有慼慼然的感覺。
倘若不是他拜在盧鴻門下,得其傾力教導;倘若不是他在崔氏兩京藏書樓中看了太多前人先賢的著作;倘若不是他勉力用功,凡手抄之書盡皆刻入腦海;而在這樣的厚積薄發之後,又苦思揚名之法,這一場場也不知道多難捱!
“明日一早定去留,今日晚上,諸位便好好休息吧。”
話雖如此說,相比第一場結束後當場判閱成績,留下過夜的人都知道鐵定能應試第二場,此刻去留未定,這一夜能睡好覺的幾乎沒幾個。即使是此前知道自己斷然不可能在第二場被淘汰的柳惜明和杜文若,亦是憋了一肚子心事。於是,當第三日的晨鼓敲響之際,頂着黑眼圈翻身爬起來的人竟比比皆是。相形之下,在長安洛陽之間打了個來回的杜士儀,反而更精神奕奕!
而於奉果然沒有讓衆人久等,一大清早帶着第三場的試卷進來的他,乾脆利落地宣佈了留下應試第三場的人。當聽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第一位時,杜士儀眼睛一亮,隨即攥緊了拳頭揮了揮。
只剩下最後一場策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