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宅門前,豐王李珙極其煩躁地來來回回走着,其他諸王不像他這樣急躁,多數坐在車上,有的還故作模樣翻着書,可不時擡起頭來關注杜家門口動靜的眼神,卻泄露了他們對於崔氏至今未曾出來這件事的關注和焦慮。就連一直在心中默默數數,強迫自己裝作若無其事的南陽王李係,也在從者稟報已經過了小半個時辰的時候,低低痛罵了一聲。
早知道如此,就該讓嫡母出面,直接把崔氏母子禁足家中,也不至於耽誤了大事!
“出來了!”
這個聲音一出,四面八方也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看向了杜家門口。人們就只見崔氏一臉悽苦地出來,身後則是抱着李傀的阿茲勒以及一隊衛士。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阿茲勒把崔氏母子送上了馬車,自己也翻身上了一匹剛剛牽出來的馬,這才掃了一眼衆人,似笑非笑地說道:“義父對廣平王妃的遭遇同情得很,特命我帶人護送廣平王妃回去,然後去宮中內侍監請人操辦廣平王妃幼子的喪事。”
阿茲勒交待完這番話後,就帶着一隊衛士護送崔氏那輛牛車離去了。
他這一走,四周頓時爆發出了一陣議論聲。有人在猜測杜士儀是否和崔氏母子達成了什麼交換條件,有人覺得杜士儀只是說說而已,不會真的徹查這樁案子,也有人認爲杜士儀根本不會在乎和楊家那點舊情,畢竟楊太真已經死了。至於各具心思的諸王,則是強迫自己暫時丟下對崔氏母子的關切,因爲他們今天來此的真正目的,是打探杜士儀的態度!
可很快,他們就全部失望了。在阿茲勒親自護送崔氏母子回去之後,杜宅大門敞開,隨即便是精銳將士魚貫而出,看那架勢彷彿有什麼大陣仗。豐王李珙早就忍不住了,乾脆親自上前打探,可得到的答覆卻讓他大吃一驚。杜士儀要去拜訪剛剛榮升宗正卿的吳王李祗,拜託其徹查廣平王妃崔氏幼子之死!
看到李珙失魂落魄地回來,其他諸王也都想知道杜家門前這動靜是怎麼回事,少不得圍上前去探問。李珙也沒心情賣關子了,直截了當把此事一說,見四周那些臉上全都是驚疑慌亂,他自忖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根本沒有對一個孩童下手,便冷笑說道:“不管是誰做的,自求多福吧!杜相國出面,擔任宗正卿的吳王又曾領受過他的救命之恩,就算只是應付一下,也一定會着力追查。下手的人即便到時候得到了推舉,可出了這樣的醜事,就別想坐穩當!”
說到這裡,豐王李珙知道今日再留在這裡也只是浪費時間,當即回身上車,就這樣揚長而去。他一走,其他人你眼瞪我眼,漸漸便四散而去。
待到杜士儀出來時,就只見原本將門前街道堵塞得水泄不通的車流人流,竟是散去了一多半。他哪裡不知道其中緣故,不動聲色地帶着大批隨從往吳王宅趕去。
宗正寺並不是什麼忙碌的衙門,這些日子宗室也顧不上什麼婚喪嫁娶,全都在忙着爭取推舉,所以吳王李祗這會兒並不在宗正寺,而是在私宅。他原本並不是什麼極其有分量的宗室,可他是信安王李禕的嫡親弟弟,這次在東平太守任上抵抗叛軍有功,威望大增之下,方纔會重傷未愈就被任命爲宗正卿。於是,吳王宅也聚集了不少打探他口風的人,但多數都是皇孫之類不那麼重要的角色。所以,杜士儀出人意料的突然造訪,讓求見的人無不驚疑不定。
須知天子曾經打算任命爲吳王李祗爲招討元帥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雖說李祗這條命還是杜士儀率軍救下的,可兩人之間真有這樣的交情?
杜士儀在此造訪期間,不少聞風而動的人都聚集到了吳王宅外窺視動靜。要知道,杜士儀此次回來,就連平康坊崔宅也只是過其門而不入,可這次拜訪吳王李祗卻遲遲不見人出來,直到日上中天,算一算時間過去了整整一個多時辰,吳王宅大門方纔再次打開,外頭的人赫然看見,送杜士儀一行人出來的正是一身冠服的吳王李祗本人!
“大王如果重傷未愈,便挑幾個穩妥仔細的人去徹查就好,切勿強撐。”
“不過是外傷,靜養了兩個月,早就好得差不多了。既然是杜相國親自前來相托,我身爲宗正卿,自當盡力而爲!”李祗說到這裡,便肅然拱了拱手道,“我這就親自去宗正寺,不論如何,崔氏之子也是廣平王血脈,總應該還他一個公道!”
兩人的說話有意無意都在吳王宅大門口進行,不避那些候見之人,所以,當杜士儀在扈從的簇擁下回私宅,而吳王李祗則是帶着隨從趕去宗正寺之後,剛剛還雲集此處的人也立刻一鬨而散,紛紛忙着去向各自背後的人報告剛剛聽到的消息。半日之間,從崔氏登門去向杜士儀哭訴幼子之死,到杜士儀親自拜訪宗正卿吳王李祗,要求徹查崔氏幼子死因,李祗又在宗正寺召集屬吏,吩咐京兆府廨和萬年縣廨協助追查,這一系列事情便傳得沸沸揚揚。
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咬碎了銀牙,至於名貴之物因爲主人隨手泄憤而遭殃的,更是不計其數!
這天夜裡,十六王宅之中那些縱橫交錯的道路上安安靜靜,可各家宅邸裡卻有很多還徹夜亮着燈火,顯然正在緊急商量應對這一突發事態。隨着月亮漸漸掩入雲層,夜幕之中黑影憧憧,幾個人通過一道和太子別院相鄰的牆,翻入一處偏僻的院落後,便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儘管只是這樣無聲地交流,衆人卻極其默契,悄悄掩入屋宅中。
進屋見帷幔低垂,顯然正有婦人抱着孩子同眠,婢女睡得正香,其中一人到油燈前拿起一看,便朝其他人點了點頭,竟是就這麼將油燈歪倒了下來。眼見其倏然引燃了下頭的木案,他便朝其他人打了個手勢,衆人竟是立刻原路退出。
等重新翻牆到了大街上,方纔有人用極低的聲音說道:“雖說已經提早用藥讓崔氏這些人睡熟了,可萬一別院之中有人來救火……”
“崔氏今天這一鬧是自取死路,誰都希望她母子一死了之!她死了,這十六王宅只怕人人額手稱慶。如今已經過了子時,明天就要推舉賢王了,就算宗正寺徹查也查不出個名堂,只要不耽誤大事就行了!”
“那我們回去?”
“先到豐王家裡那片殘垣斷壁躲一躲,以防萬一!”
當下這一行人便悄悄掩在高牆的陰影下,往豐王宅那片尚未清理乾淨的廢墟而去。很快,那高牆之內便竄起了高高的火苗,在火越燒越大之後,裡頭終於傳來了呼救聲,隨即喧譁了起來,救火的聲音此起彼伏,可相鄰的其他屋宅卻彷彿死寂了一般,沒有任何人出來查看動靜。
一夜之後,太子別院這場突如其來的大夥方纔撲滅,竟有一小半院子燒成了一片白地。火場中瀰漫着一股刺鼻的焦臭味,其中,崔氏所住的院落全部焚燬,就連臨近的南陽王李係以及妃妾也遭到了殃及,據說南陽王李係自己都是得天之幸才逃出來的。火場中搜索出來七八具屍體,面目全都無法辨認,崔氏那個院子之中亦是留下了三具屍體,其中一大一小兩具屍體相隔幾近,頓時人人都認爲是母子倆逃生不及,因此葬身火海。
於是,四下裡登時衆說紛紜。昨日崔氏方纔親自去向杜士儀求訴,晚上就來了這樣一場大火,誰也不會覺得這是巧合。否則,太子別院死傷的人當中,爲何只有崔氏母子身份高貴,其餘的都是奴婢之類的賤口?
就在十六王宅這場大火猶如火上澆油一般,將長安城中原本就緊張的氣氛擡上了頂點時,清晨的長安春明門,進出城門的隊伍也正緩慢通行着。一輛毫不起眼的騾車上,一個不施粉黛衣着樸素的少婦忍不住揭開車簾往那巍峨的城牆看了一眼,面上滿是難捨。
畢竟,這裡是她成長、成婚、生子的地方,如今卻要就此遠離,這輩子還不知道是否能夠回來!
“阿孃,將來我會保護你的!”李傀懂事地抱緊了母親的胳膊,低沉卻堅定地說道。
“好孩子!”崔氏的手一滑,簾子立刻從手中落下。她一把將兒子抱在懷中,喃喃自語地說道,“我拋棄了你剛剛去世的弟弟,就這樣帶着你逃了出來,是我這個做阿孃的太狠心,可那場火你也看到了,如果我們不逃出來,就只有死路一條!只要我們還能在一起就夠了,足夠了!”
至於杜士儀說的,她失去了那些有還不如沒有的親人,卻會得到一個真正能夠倚靠的親人,崔氏並沒有放在心上。夫家的這些宗室一個個恨不得要她母子的命,而孃家楊家早已經式微,母親都不管她了,更不要說別人。否則天下之大,她又何至於去求杜士儀?值得慶幸的是,杜士儀真的答應幫她,否則只要任憑她母子死在昨夜那場火裡就行了,何必多此一舉?
宣陽坊杜宅,當杜士儀得報崔氏母子已經離開長安城時,他不禁輕輕舒了一口氣,對身旁的王容說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不管如何,崔氏幼子之死,我也有責任。別人興許會認爲我打的主意是幼主權臣,可他們卻看錯了我杜士儀!”
“杜郎拋出的誘餌太大,故而有人不惜鋌而走險,崔氏最沒有自保之力,便成了靶子。”王容語不對心地安慰着杜士儀,心裡卻浮現出了一個嬰兒。那是她自己痛失的孩子,將心比心,崔氏甚至連剛死的幼子喪事都來不及操辦便護着長子離開,那得是多決絕!
“我把崔氏母子送去雲州,如此一來,也可聊慰觀主和玉奴的寂寞。橫豎我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端的是駕輕就熟。呵呵,別人一定不會知道,有很多人雖說活在世上,可在史書上,卻已經就此已經成了死人。”
從最早的公孫大娘,到後來的玉奴,再有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以及太子妃薛氏、薛朝,再到後來的玉真公主,如今的崔氏母子。若非這天下之大,沒有她們容身之處,又或者心灰意冷情願遁世,怎會有這麼多人願意死遁?而且,又有幾個人有杜士儀這樣大的膽子,竟敢安排他們死遁?
“你放心,這場鬧劇快結束了。”杜士儀攬住了多年來相濡以沫的妻子,語氣沉着地說道,“已經圖窮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