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新安過長石山和慈澗,西行七十餘里,便是洛陽。從這裡開始,再無崤山北道此前這一路上的陡峭山路以及種種天險,此去洛陽再無半點遮擋。當傍晚時分,杜士儀後軍最終抵達新安,和僕固懷恩以及李明駿會合的時候,聽到僕固懷恩詢問是否要連夜疾行趕到洛陽,以備明日決戰,他在沉思片刻之後就搖了搖頭。
“安北牙帳城兵馬和朔方大軍都是精銳中的精銳,不是哥舒翰此前那些烏合之衆可以比擬,而且一路摧枯拉朽打到這裡,正氣勢如虹。但即便如此,前方仍是叛軍控制的區域,和此前援救長安時攻敵無備大不相同,連夜行軍並無必要。收復洛陽不急在一朝一夕,即便我軍都是騎馬,並非步行,但仍需珍惜馬力,讓將士們休整一夜,明日再進兵不遲!”
李明駿已經多年沒有見到杜士儀了,此刻不禁試探地問道:“萬一郭大帥已經兵臨洛陽,到時候少了大帥的策應……”
僕固懷恩和郭子儀是兒女親家,聽到這話登時沒好氣地說道:“你還不如直說,生怕老郭搶了功勞!別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老郭用兵穩健,洛陽城裡什麼狀況他很清楚,你看着吧,他一定會正正好好和大帥在洛陽城下會合。”
“那萬一叛軍龜縮於城中不出來怎麼辦?”李明駿彷彿還不放心,緊跟着又問了一句。
“李明駿,你這是存心考較大帥還是怎麼着?河東將士驅逐了王承業,出兵南下的消息,你難道不知道?到時候兩路大軍圍困洛陽,一路兵馬掃蕩河洛境內的殘存叛軍,安祿山遲早成爲甕中之鱉。”僕固懷恩頓時不耐煩了起來,他死死瞪着李明駿,眼神漸漸變得有些兇狠。
莫非他猜錯了,李明駿和杜士儀並沒有什麼聯繫,這次獻新安歸降只不過是一次投機,看到叛軍形勢大不利的投機?
“好了,懷恩,你不要這麼咄咄逼人。李將軍新近歸降,心存顧慮也無可厚非。你去軍中安排一下,新安太小,不好容納大軍,又不像崤山南道那樣有衆多行宮可供掩蔽,需得地方叛軍孤注一擲夜襲。”
杜士儀話音剛落,就只見僕固懷恩肅然拱手行禮道:“大帥放心,有我在,若有人膽敢夜襲,管教那支大軍來得去不得!”
見僕固懷恩氣勢洶洶轉身離去,李明駿想起這位鐵勒悍將這些年的赫赫兇名,不禁低聲說道:“希逸這些年常和我說,大帥真是好眼力,到哪總能找出將才!希逸他們這雲州三傑自不必說,在隴右有安思順和郭姚等人,又調了南將軍去,在朔方先後簡拔了郭大帥和僕固將軍等,這纔有安北牙帳城如今這非同一般的局面。別人只看到安祿山把河北經營得如同鐵桶一般,振臂一呼,就有這麼多文武跟着反唐,如薛嵩張獻誠張通儒這樣的將門之後,竟然都甘爲鷹犬,卻沒看到大帥一網打盡天下英才。”
“少拍我馬屁,我可不是安祿山!”
杜士儀斜睨了李明駿一眼,見其有些訕訕然,他便淡淡地說道:“安祿山麾下將校如雲,你說的這幾個,都不算頂尖角色。薛仁貴的孫子薛嵩比不上史思明蔡希德崔乾佑,而張守珪的兒子張獻誠就更加不用提了,草包一個而已,至於於朔方築起三受降城的張仁願,他孫子張通儒也比不上嚴莊高尚阿史那承慶這三個安祿山的真正心腹。安祿山的手段你應該嘗過滋味了,想當初在平盧時,還頗爲倚賴你和希逸,可後來呢?”
“這次我都險些因爲都播撕毀盟約而掉了腦袋。”想到驚險之處,李明駿也覺得有些心悸,可他眼下最關心的卻是另一個問題。儘管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和杜士儀面對面說過話了,可一想到弟弟阿柳已經過上了富裕安康的日子,兄弟倆不用再擔心在奚族故地朝不保夕,他最終還是決定直截了當地問出來。
“我只想問大帥一句話,平叛之後,真的就打算忠心耿耿重振大唐,替一代代皇帝們賣命?”
杜士儀並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道:“你莫非忘了,想當初,我是怎麼安排你洗白身份,先隨信安王入朝,而後又轉遷平盧?”
李明駿直視着杜士儀的眼睛,片刻之後終於霍然起身,深深施禮道:“我深受大帥厚恩,自當追隨大帥。可我在大唐也學會了很多東西,比如狡兔死,走狗烹,還希望大帥能夠提防那些暗地襲來的刀劍!”
“你放心。”
目送李明駿離去之後,杜士儀坐在臨時徵用的新安縣廨書齋之中,頗有些百感交集。外間護衛雖全都是牙兵精銳,可想到跟隨王容的龍泉,留在長安的阿茲勒,跟隨固安公主攻打雍丘的虎牙,正帶領同羅和僕固兩路大軍直撲幽州的張興,留守安北牙帳城的李光弼,他還是忍不住感到有些寂寞。多年來跟隨自己的武將都已經能夠獨當一面,而幕佐則是有的留在北疆,有的留在朔方,有的被塞到長安的三省六部各種官署,總而言之是物盡其才人盡其用。
還有更多的人在西域,在北庭,在河隴,在平盧……爲了一個美好的將來而拼命戰鬥着。
天明時分,當杜士儀安穩睡了一夜,踏出了書齋時,他重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盔甲和佩劍,朝着東昇的朝陽看了一眼,這才大步走出門去。安祿山沿途所過之地,當地太守和縣令有的歸降,有的逃走,有的不屈被殺,前任新安令早已棄城而逃。在李明駿歸降之後,僕固懷恩和杜士儀大軍先後抵達,也有新安本地的官民前來縣廨拜謁,其中多有自薦的,杜士儀在其中選擇了一個才能尚可的暫時署理新安令,然後把李明駿麾下兵馬全都帶了走。
原因很簡單,李明駿這千許人的兵馬全都是嫡系,可供將來招降叛軍!在關中安定的這個時候,新安的防戍無關緊要。
幾乎就在杜士儀進兵的同時,郭子儀亦率大軍從壽安啓程,儘管並沒有約好在洛陽城下會師的日子,但以他對杜士儀的熟悉,一日行軍多少裡是大致能夠算出來的。而被他委以先鋒重任的渾釋之,乃世襲皋蘭州都督,和僕固懷恩一樣是鐵勒悍將,一路同樣摧枯拉朽,叛軍幾乎是一觸即潰,完全沒有遇到什麼像樣的抵抗。而根據潛入洛陽的斥候稟報,河東兵馬驅逐了王承業,奉程千里爲河東節度使,已經正在南下,他就沒停過琢磨這件事。
從大唐開國至今,何嘗有過將士驅逐主帥這種事?如果不是安祿山掀起的這場叛亂,軍中將士怎敢如此大膽?可究其根本,卻意味着朝廷的向心力進一步減退了!
洛陽城中,親自去見李歸仁的阿史那承慶只是選擇性告知了安祿山暴斃之事。果然,在大驚失色的同時,因爲自己此前大敗而回,李歸仁還在擔心安祿山會不會一氣之下砍了自己的腦袋,如今這位越來越暴虐的主君已經死了,嚴莊和阿史那承慶代表還未登基的新君安慶緒對他百般安撫,他竟隱隱有些如釋重負。最後,當阿史那承慶把洛陽城中留守大軍的大半交給他指揮,李歸仁登時大喜過望,立刻毫不猶豫地表示,自己會堅決擁護安慶緒。
只在心裡,他到底是否服氣安慶緒這麼個人,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而有了李歸仁表示支持,安慶緒自然欣喜若狂,對阿史那承慶和嚴莊越發信賴,即便聽到要儘快退出洛陽,打通退守河北的通道,他也沒有任何猶豫。因此,他想都不想就聽從了兩人的提議,以安祿山的名義派李歸仁率軍前往滑州靈昌郡討伐吳王李祗,然後自己則是和嚴莊阿史那承慶悄然混在這一支大軍之中,用皮囊把安祿山的屍體給帶上,然後留下了崔乾佑田乾真和孫孝哲以及他們招募來的烏合之衆守禦洛陽。
因爲一切都是假借安祿山之名發佈的命令,崔乾佑三人因爲沒有招納到安祿山限定的數額,正在忐忑不安,再加上此前是在洛陽以東征兵,他們又不知道李歸仁丟了缺門逃回洛陽的消息,竟沒注意到前去征討靈昌的那支幽燕大軍是留在洛陽的最後一點精銳。
直到探馬倉皇回來,說是杜郭兩路大軍距離洛陽已經不到三十里地的時候,崔乾佑方纔意識到有些不對勁。他一面高聲吩咐關閉洛陽四面城門,一面令人立刻去請田乾真和孫孝哲,當得知一個被視爲安祿山子侄,一個一直以安祿山假子自居的這兩個人竟然全都沒能見上安祿山一面,他只覺得心中咯噔一下,隨即又開口問道:“此前去打靈昌的是誰,帶走了多少人?”
對於這個問題,田乾真連日以來因爲在登封四處拉壯丁而焦頭爛額,就看向了孫孝哲,而孫孝哲頓時惱火了。
“你看我幹什麼,我在潁陽湊人數湊得頭都大了,哪有功夫去管誰領兵打靈昌,橫豎輪不到我們三個兵馬都打殘了的倒黴鬼!其他人從河北起兵,從來都沒打上一個硬仗,只有我們和安北以及朔方兵馬硬碰硬了一場,憑什麼就要因爲敗北而受責!”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崔乾佑惱火地低喝了一聲,見孫孝哲滿臉不服氣,他便開口說道,“事情不對,我懷疑洛陽城內只剩下了我三人這些烏合之衆,其他兵馬都被帶走了。不管從前有什麼矛盾,現如今最要緊的是同舟共濟,阿浩,孝哲,城頭有我,我希望你二人立刻進宮去探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