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門嶺一戰,唐軍先敗後勝,契丹先勝後敗,然而真正的贏家,卻是從天而降的都播黑衫軍,卻是率軍阻擊殺了李懷秀的嶽五娘所領劍營。只不過,後者卻不耐煩去敷衍安祿山,早早就抽身而退,回去坐鎮都播牙帳了。至於羅盈,他也沒有貿貿然出面去和安祿山爭奪戰功,而是讓形貌大改,化名折爾根的薛朝帶着十數人作爲信使去和安祿山接洽,自己則是在毫不客氣地奪取了衆多戰馬以及其他戰利品後,退回了契丹牙帳和殿後的兵馬會合。
如此他有三萬兵馬傍身,背後更依託着都播牙帳,還有已經悄然迴歸,掌握了奚族一小半兵權的度稽部俟斤吉哈默接應,不擔心安祿山趁勝生出什麼不好的念頭。
而安祿山也顧不得這些來去如風的神秘援軍。之前險死還生的經歷實在讓他和麾下將士們鬱積了太多的惱怒,他自是放縱手下殺俘殺降,四面掃蕩潰逃的契丹敗軍。當得到侯希逸派人飛馬來報,說是那支黑衫軍派出信使來見自己的時候,他便眼神閃爍盤算了起來。等到問過侯希逸派來的人,得知他也全然不知對方根底,他方纔當機立斷地吩咐道:“讓侯希逸親自帶人來見我!”
這一仗打得唐軍身心俱疲。侯希逸帶着薛朝一行人一路行來,就只見四周死傷無數,還有很多劫後餘生的兵卒正疲憊地癱軟在地,三三兩兩無精打采,眼神空虛。這是戰敗後常有的現象,可問題如今他們並沒有敗,這種現象就耐人尋味了。要知道,安祿山此次動用的六萬兵馬中,漢蕃參半,可以說都是幽州和平盧兩鎮兵馬中的精銳,卻險些都砸在這裡,而契丹卻只用了不到三萬兵馬便造就了這樣一個死局。
想着安祿山此前提出奔襲一擊制敵計劃時的雄心勃勃,侯希逸不禁暗自冷笑了一聲。
他並不認識薛朝,而且爲了防止別人看出破綻,一路上和對方並沒有任何交談,直到將人帶到了安祿山跟前。
和之前亂戰之中,安祿山逃命時的狼狽相比,如今這位兩鎮節帥顯然已經修飾過儀容,但衣衫卻來不及換了,乍一看去胖得猶如皮球,衣衫皺巴巴的,甲冑也亂七八糟,根本談不上什麼節度使威儀。薛朝和安祿山談不上有什麼恩怨,但他深知安祿山和權相李林甫沆瀣一氣,而薛家之所以會落得如今這麼個下場,天子薄情寡義,而李林甫和武惠妃卻也是最大的推手!所以,甫一相見,他只是倨傲地拱了拱手。
“我家俟斤讓我捎帶一句話給安大帥,這一場勝仗送給大帥作爲見面禮,但作爲代價,他向大帥索要契丹牙帳和松漠都督府作爲報酬!”
別說安祿山訝異地挑了挑眉,四周圍那些聞訊而來的將領們,亦是全都大吃一驚。能夠稱爲俟斤的,毫無疑問都是一族或是一部之主,莫非這支神秘的兵馬來自奚族或是契丹的哪一個部落?烏承玼長年和契丹人打交道,可聽到來人用的卻是字正腔圓的漢語,他便出聲問道:“你說的俟斤,是哪一部的?”
“我家俟斤不屬契丹,也不屬奚族,乃是都播之主!”
都播是鐵勒諸部之一,這些年來漸漸名傳漠北,安祿山也並不陌生,據說坐擁人戶六萬,勝兵四萬,位置正正好好在契丹所在的松漠都督府和奚族所在的饒樂都督府以西。可他怎麼都沒想到,對方竟然在這種時候悍然出兵直撲天門嶺,解了自己一大困厄的同時,卻也強奪了豐厚的戰利品,回過頭來竟然還向自己討要契丹牙帳,野心昭然若揭。想到這裡,他也沒有直接答應或拒絕,而是信口問道:“你家俟斤此番帶來了多少兵馬?”
“好教安大帥得知,我家大帥此來率兵三萬。”
安祿山自己出兵六萬,號稱十五萬,如果按照這樣算來,對方的兵馬也不過應該區區萬餘。安祿山剛剛生出了幾分惡意,見那都播的信使嘴角流露出了幾分嘲弄,想到當時惡戰時那一支黑衫軍突入時的所向披靡,再看看此刻的麾下諸將無不面露疲態,下頭兵卒就更不用說了,他又打消了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然而,他又不甘心就這麼接受對方的要挾,來回言辭交鋒了幾次之後,他發現對方竟是油鹽不入,這才惱火地哼了一聲。
“此等大事,豈是幾句話就能夠輕易決定的?你家俟斤可敢親自來見我?”
“我家俟斤說了,如若大帥有意一唔,不妨從這天門嶺再往前稍行十里,就在契丹牙帳相會!”
安祿山原本還以爲對方生怕他黑吃黑,於是橫插一槓子又得了不少好處後就遁去無蹤了,誰知道竟然大喇喇地就這麼佔據了契丹牙帳,甚至擺出了一副根本不怕他,又或者是契丹殘兵報復的姿態來。可再想想對方就駐紮在距離唐軍不過十里遠的地方,他就覺得彷彿有一根刺紮在喉嚨口似的,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在身邊衆將環伺的當口,他當然不會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當即冷哼一聲道:“本大帥當然會去會會他!”
嘴裡這麼說,但安祿山留下薛朝一行人之後,立刻下令整頓兵馬。這不整頓還好,傍晚時分,當侯希逸等人竭盡全力聚攏了麾下兵馬之後,他才駭然發現,自己帶來的六萬兵馬,在自己晝夜疾行趕路,又在一大早遭到伏擊之後,竟然只剩下了約摸不到三萬!這當然不是說一場大戰後,唐軍就真的戰死了三萬餘人,而是之前不少人馬在潰散之後就逃離了戰場。不知道後來有人攪局的這些散兵遊勇,早就不知道上哪去了。
而此時太陽已經漸漸落山,之前已經被契丹兵馬的迎頭痛擊給打怕了,安祿山哪裡還敢走夜路去契丹牙帳會晤那位都播俟斤,於是,他以天色太晚爲由,打發了薛朝派人回去報信,自己令麾下將卒分成了上下兩班,一半守夜,一半就地紮營休整。如今的天氣在南方已經是盛夏,但在遼東,入夜之後卻涼意襲人,尤其當中還有不少人身上有傷,大半夜的呻吟聲此起彼伏,哪裡有多少人睡得好覺。
侯希逸和李明駿是出了名的鐵交情,兩人躲在一頂小帳篷中,說起之前讓隨行的一部分人馬假作潰兵,先行悄然離開,即便如此,仍是戰死了二十多人,傷者上百,侯希逸不禁惱火地吐了一口唾沫。而李明駿則是想到自己身體孱弱卻還活得好好的弟弟,想到這些年來亂成一鍋粥的奚族和契丹,分外慶幸自己運氣好,否則早已在這世道中變成了一堆枯骨。
這一夜的休整之後,安祿山便惱火地發現,麾下兵馬的精氣神不但未能恢復,士氣反而顯得更加糟糕了,根本沒有打了勝仗後的興高采烈。就連麾下衆將在早起前來謁見的時候,眉眼間也都流露出了深深的倦意,甚至史思明赫然還帶着黑眼圈。自從衆人從平盧出發之後,他就以兵貴神速要求衆人一路緊趕慢趕,夜裡甚至都很難睡個囫圇覺,如果打了勝仗也就罷了,可偏偏這場勝仗太詭異了,誰能精神得起來?
儘管如此,安祿山不得不履行前約,在薛朝的引路下,復又前行十里,來到了昔日的契丹牙帳。他當年寒微的時候,奚王牙帳和契丹牙帳都曾經去廝混過,可都沒找到任何的進身之階,如今故地重遊,而且還是以勝利者的身份,本該得意洋洋,可看到的是旌旗招展,精兵如雲,彷彿契丹的主力根本沒有離開,而是就在這裡,哪還能有半點高興得起來?相比自己麾下兵馬的疲態,他顯然能夠看出對方的從容,因此心態再次發生了微妙的轉變。
契丹牙帳已經給對方佔去,唐軍便在千步之外暫時停歇。隨着薛朝趕了回去,安祿山便指着契丹牙帳中那些井然有序,服色鮮明的兵馬,對左右問道:“你們覺得,這裡有多少兵馬?”
“契丹人大概走得匆忙,留下的營帳太多,不知道營帳中是否還有人。但只就外頭的這些兵馬來看,只怕……不下兩萬。”
史思明仔細考慮了一番,道出了一個最保守的數字。而薛嵩卻搖了搖頭道:“那些營帳中絕對不會沒有人,如果我沒有猜錯,這些兵馬至少和那個薛朝所言一致,有三萬人。”
安祿山自己也早有成算,問左右不過是找個藉口,不輕易挑釁打一場無謂的仗,見史思明和薛嵩之後,一個個部將全都謹慎表示,對方兵強馬壯不可小覷,他就從善如流地表示,如若都播俟斤除卻佔據契丹牙帳之外,並沒有什麼過分之處,那就索性答應了對方。
反正松漠都督府只是大唐名義上的屬地,慷他人之慨,有什麼好爭的?
侯希逸手搭涼棚遠眺,見牙帳那邊須臾有了一陣小小騷動,各處營帳中不斷有兵馬出來,一時軍紀井然,他想起這背後的那一對夫妻,不禁輕輕咂舌。
想當年羅盈嶽五娘等人前往突厥牙帳,趁着毗伽可汗病重的機會做下那一樁大買賣,他也不是沒想過跟着去共創一番事業。可他終究和父母雙亡的那對夫妻不同,他在平盧還有很多家人,不可能丟下一切去漠北打拼。只不過如今發覺昔日袍澤赫然一方雄主,他仍然羨慕得很!
男子漢大丈夫,當如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