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如今正是漠北氣候最好的時節,空氣中帶着絲絲暖意,萬物一片青蔥之色,但葛邏祿左廂牙帳之中,此時此刻卻一片愁雲慘霧。
聶赫留早已經老邁,可在這種風起雲涌的節骨眼上陡然重病,上上下下的人自然格外爲難。尤其是吉爾查伊作爲聶赫留的妻兄,卻反而保養得好,顯得更年輕,在這些天忙着安撫人心,幫助自己的外甥收攏兵權,忙得不可開交。可他更不會忘記,當初聶赫留差遣他前去葛邏祿右廂,對踏實力部和謀落部的族長曾經做出過承諾。
等其死後,就把葛邏祿俟斤的位子讓出來!
當初這是爲了把素來涇渭分明的左右兩廂捏合在一起,從而對抗正如日中天的大唐。可對於聶赫留的長子阿爾根來說,原本可以順利承襲父親的地位,現在卻可能要讓位給別人,他怎麼會甘心?所以,此刻站在牙帳中的他對父親據理力爭,直到聶赫留長長嘆了一口氣。
“人人都知道,葛邏祿三姓素來不齊心。當初我們幫助蘇定方蘇大將軍滅西突厥之後,也和回紇僕固同羅這些鐵勒部落不一樣,分成了三個羈縻都督府,彼此各自爲政。哪怕是突厥還在的時候,這也無所謂,至少右廂的踏實力部和謀落部不會眼看着我們熾俟部被吞併,可現在的問題卻在於,如果回紇真的敗了,而我葛邏祿還繼續四分五裂,只怕現在的回紇,就是葛邏祿的明天!”
聽到父親竟然這麼說,阿爾根頓時挑了挑眉:“既然如此,我之前力勸阿父出兵相助回紇,爲何阿父卻在猶豫?”
“這次出兵的,僅僅是大唐河東、朔方、安北大都護府,總計兵馬絕不會超過四萬,可杜士儀是什麼人?北庭節度使李佺昔日就是他的副手,萬一早已得其授意,朝我們背後插上一刀呢?”聶赫留吃力地說完這句話,見阿爾根顯然還是有些不以爲然,他不禁嘆了一口氣。
不知道是自己太老了,以至於膽子太小,還是現在的年輕一代實在是太迫不及待了。想當初骨力裴羅和他頗有交情,但既然都是一族之主,更多的時候都是以各自的利益爲重。如今,知道老朋友兼老對手興許已經不在了,他心頭不禁滿是苦澀。
如果不是磨延啜對於叔父吐迷突的敵意,回紇沒有那場內亂,恐怕如今的漠北,還能保持最初那相安無事的樣子?不,應該也還是會亂的。正如同他們對於安北牙帳城的存在全都心中不安,一再暗中使絆子,安北大都護杜士儀也不會甘心在羣狼窺視之中,一無建樹。
而侍立在牙帳中的吉爾查伊很明白這對父子的心思,可在他的立場,根本想不出什麼話可以相勸。就在這時候,只聽帳外一陣騷亂,緊跟着,竟是一個衛士不管不顧地直接衝了進來:“俟斤,回紇那邊的戰報來了!”
“怎麼樣?”
三個身份不同,心思也各不相同的人幾乎異口同聲問出了這三個字。而那衛士稍稍定了定神,這才澀聲說道:“回紇……敗了。”
儘管只是短短四個字,卻讓每一個人心中悸動。聶赫留想要開口,可喉嚨口卻彷彿被噎住了似的,什麼話都問不出來。還是阿爾根在震驚之後,氣急敗壞地開口問道:“回紇如今至少有十幾萬部衆,隨便湊一下也有少說十萬兵馬,安北大都護府這次頂多只有東拼西湊的四萬人,聽說安北大都護杜士儀根本沒有親自領兵,磨延啜就那麼無能?”
“不是回紇俟斤無能,是因爲……”
那衛兵也不知道該怎麼說,組織了一下語句之後,這才繼續說道:“聽說是僕固懷恩的先鋒軍死戰不退,以至於回紇磨延啜俟斤一再投入兵馬,最終甚至親自領兵圍殺,可誰知道安北大都護府的兵馬竟是狡猾得很,李光弼帶兵走了一條几乎沒人知道的小路,從北邊繞過來,直插回紇大軍的背後。而偏偏也是在這個時候,此次的主帥郭子儀率軍趕到,前後夾擊,僕固懷恩率殘餘兵馬左衝右突,回紇俟斤雖竭力領軍抵擋,可最終還是敗了。”
吉爾查伊倒吸一口涼氣,失聲驚呼道:“竟然有回紇人不知道,而安北大都護府卻知道的小路?”
“我明白了,此次開戰的地方,是都播故地,而都播東遷之後,對安北大都護府一向很恭順,杜大帥既然下了命令,都播俟斤又豈敢不派出最好的嚮導。回紇佔領都播纔多久?而都播族民佔據了這裡有多久?”聶赫留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好一會兒才強打精神問道,“回紇就算打敗了,可總不會潰散吧?”
“這一戰安北大都護府也頗有損傷,僕固懷恩所部三千,最終只剩下了不到一半人,所以上上下下怒火高熾。除卻早早退到黠戛斯的老弱婦孺以及一部分兵馬之外,餘者死的死,傷的傷,唐軍正在四處掃蕩戰場。”
黠戛斯從前長年和突厥相抗,民風彪悍,卻素來臣服大唐。骨力裴羅在世的時候,雖然也曾對黠戛斯有所圖謀,但自知漠北亂局不明,故而竭力交好黠戛斯,約爲婚姻,和黠戛斯酋長交情深厚,故而磨延啜在領兵迎擊安北大都護府兵馬的同時,又將剩下的族人轉移到了黠戛斯,無非是懷着最壞的打算。可如今,這最壞的打算竟是變成了回紇的最後一絲命脈。
想到這些,牙帳中的聶赫留也好,一直雄心勃勃的阿爾根也好,吉爾查伊也罷,全都心中沉甸甸的。
最終,聶赫留瞥了一眼沉默不語的阿爾根,一字一句地說道:“現在這種狀況下,安北大都護府將無可撼動。僕固部之主乙李啜拔的兒子僕固懷恩是杜士儀最信賴的大將,阿古滕這次也應該立下了大功,有大唐相助,你說僕固部和同羅部中有誰敢和他們相爭?尤其是僕固懷恩,就連他的父親乙李啜拔,恐怕還要忌憚他這個兒子!阿爾根,你想要葛邏祿俟斤之位,可你自己想一想,如今最多隻有熾俟部的支持,如果不想葛邏祿成爲第二個回紇,那就把眼光放得長遠一些!如果你想要他日從踏實力部和謀落部手中把俟斤的位子奪回來,那麼,你就去安北大都護府吧。”
當葛邏祿俟斤聶赫留最終閤眼歸天之際,阿爾根儘管難以甘心,但還是按照父親的吩咐,派出信使前去踏實力部和謀落部,讓他們二部商量出一個人選來接任俟斤。至於他自己,則是精挑細選出千名忠於自己的勇士,三日後不遠千里趕往安北牙帳城。儘管他不能懾服葛邏祿右廂那兩部,但熾俟部上下對他這個繼承人一貫服氣,他大可帶走更多的人,可別說如此興師動衆去安北牙帳城是否會引人疑忌,他也不可能放任熾俟部因爲實力大減而被吞併。
有舅舅吉爾查伊留下坐鎮,他也可以放心了!
翻過金山,也就是後世所說的阿爾泰山,大唐安北大都護府和回紇大戰之地就不遠了。阿爾根有心去戰場看一看,因此便號令向北。可北行不多久,他這一行人便和一隊唐軍迎面遭遇。在對峙片刻後,對方大概是看到了他的旗號,立刻有人簇擁着一位小將迎上前來。
“我是僕固瑒,讓你們的首領出來說話!”
那就是僕固懷恩的長子!
這些天裡,阿爾根曾經派人竭力打聽之前那場大戰的種種細節,深知僕固懷恩的這個兒子武勇不遜色於乃父,尤其是在萬軍之中一馬當先的膽色,至少他自忖武藝弓馬雖了得,卻不會那樣託大。可是,看到對方面上幾道細碎的傷口,騎在馬上卻依舊腰桿挺得筆直,即便比對方年長十幾歲,可他還是生出了一股敬佩。
鐵勒九姓中,最重勇士!
“我是葛邏祿熾俟部之主,阿爾根。”
當聽到策馬上前的那個青年說出這樣一句話的時候,僕固瑒不禁驚訝地挑了挑眉,隨即便拱了拱手道:“聽說葛邏祿忠勇王過世,我實在沒想到俟斤竟然會到這裡來,失禮了。”
舊主已去,葛邏祿的新俟斤是誰,外人自然只以爲是父死子繼。即便阿爾根知道對方只是無心的,可心裡難免苦澀,嘴裡卻說道:“僕固小將軍弄錯了。我阿父在世的時候,就曾經和踏實力部以及謀落部之主定下了盟約,自他之後,葛邏祿俟斤之位,將由他們右廂兩部之主中選出。而我奉阿父臨終前的遺命,這是前往安北牙帳城爲杜大帥效命。只是聽說之前唐軍曾和回紇大戰,纔到這裡來瞻仰一下戰場。”
僕固瑒這才恍然大悟,立刻笑道:“原來如此。我奉郭副帥之命,剛剛追擊回紇一股殘軍回來,正要回安北牙帳城,你可和我同行。”
阿爾根頓時心中一動:“莫非安北大都護府的兵馬已經班師了?”
“郭副帥說,窮寇莫追,黠戛斯也是我大唐的藩屬國,朝貢不缺,既然黠戛斯之主出面求情,保證回紇殘餘之中並無骨力裴羅,那麼不宜威逼過甚。”
聽到這裡,阿爾根不禁暗歎了一口氣。郭子儀、李光弼、僕固懷恩……怪不得杜士儀竟然並沒有親征,而是坐鎮安北牙帳城。有這樣的部將,簡直是最大的福氣!